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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127)

  “是是是,”贺衷寒抢道,“‘此少年落落,有端贰之才’;这话说的是人有尚书之才,可为宰辅。端贰者,数一数二也。那么,‘元’也是一,所以借‘端’成‘元’,‘端’即是‘元’、‘元’即是‘端’了。”

  “不错。”李绶武微微颔首,道,“用隐语读来,这公文中的话就明白得很了,它说的正是‘随月奉银二千万元整请裁’。”

  贺衷寒“啊——”了一声,底下的话尚未及出口,李绶武又将另外几份文卷一字摊平在几上,径自说下去:“发电厂这个案子则是大元帅结jiāo哥老会光棍的一套做法。明里是由省府接管发电事业,省府不能qiáng征民间事业,便狠狠付了一笔补贴,让大有利的洪老板有了资金,先行买进几家银行的股份,组成一个企业信用银行团。事隔两年之后,省府报请建杭江铁路,可是欠缺资金,怎么办呢?这就是暗里的勾当了——大元帅再jiāo付这位戴先生同洪老板周旋,用企信银团的名义又将发电厂收回去经营。此时洪老板的资金已非昔比,除了挣回从前的家业,还平白cha手银行圈,成了金融巨子。”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贺衷寒道,“前两年是有个姓洪的银行家倏忽蹿起,是为上海bào发户的奇闻,可我听说此人去年在虹口出了场车祸,当场死了——”

  “那是在贺先生没耐住xing子看下去的一宗文卷里——”李绶武又指了指旁边一个封了口的纸袋,“那场车祸也是戴先生策划、执行的。”

  “不是结jiāo光棍么,怎么会——”

  “哥老会会首是世袭,jiāo上一个老的,直是jiāo上了他子孙和徒众。这老的倘若知道得太多,不如暗中假手除去,这——却不妨碍和小的再续世jiāo。”李绶武随即指一指旁边那署名“佑洪”签呈的文卷:“这‘佑洪’向例为哥老会会首的匿称。此人正是那洪老板的遗嗣,如今同大元帅也有十分密切的往来——他叫洪达展,字翼开,他日后若能谨守分际、知所进退,说不定还是一方人物,可与老漕帮的万砚方颉颃上下呢!”

  “你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糊涂了。”贺衷寒盯着左一封、右一件的文卷,道,“东一个哥老会,西一个老漕帮,大元帅究竟是同哪一方jiāo好呢?”

  “大元帅既然要在江湖道上涉足扎根,便不能只同一二势力往来;君不见武林之中自有盟主、至尊之号,yù意称孤道寡、统一寰区者以来,走的无不是结纳诸方之路,结果如何?从元至正年间第一个江湖领袖陆士杰以下,历明清两朝凡六百年之中,一共推举出二十八个共主,没有一个是凭武功艺业而雄霸海内的。这些人靠的就是jiāo际,就是应酬,就是资助往来——说穿了,就是钱财利益的流通。是以‘疏财仗义’、‘仗义疏财’四字所指的便是这个qíng状。”李绶武一面说,一面将桌上所有的文卷收拢了,整成一大落,抱在胸前,笑着说道:“往好处看,不以力服人,武林之中少折损几条xing命,多凑合几笔生意——套个时髦的词儿,这是‘进步’了!往坏处看,习武之徒,不能以修习身步气力的功法参天悟人,沦丧本务,个个儿都学上了玩弄权谋的把戏,也诚然是可悲而无奈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大元帅以大政治家、大军事家的身份cha手江湖,手段自然非比寻常,而有戴先生这么一个能人居间运筹播算,更是合纵连横,无不称意的了。也正因为在贵处埋伏着这么些不可令外人知的档案,夹藏着这么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关,在下便不得不向贺先生进一言:那姓汪的、姓钱的两位青年的xing命,还是保全下来的好。”

  “这——”贺衷寒沉吟起来,搓着手、咂着唇,仿佛还有些为难和不解的意思。

  “那是大元帅刻意留在阵中的两枚活子。”李绶武道,“姓汪的叫汪勋如,祖上向与天地会的医道有着极深的芥蒂。姓钱的叫钱静农,祖上也曾为了搭救老漕帮诸元老而得罪过天地会系统的光棍。这两个人若在江湖上闯dàng,不出一年半载便是要遭敌垒狙杀毙命的。可他二人又不愿赶香堂拜老爷子,是以才经万砚方举荐给大元帅量才抡用。在大元帅而言,又有谁能比他二人更知道天地会里的诸般勾当呢?贺先生如若借居先生之手料理了他二人,岂不直是伤了大元帅的耳目么?”

  贺衷寒闻言至此,才算澈然一悟,不觉喟叹一声,作手一揖,道:“李老弟!你果然深思广识、博学多闻,贺某毕竟是承教了。那么以你之见,为今之计又当如何呢?”

  “这四壁之间的文书宗卷是一部无尽之藏,不读它个通遍,岂能熟知明识贵党在过去二十年间的行事布局和蓝图方略?”李绶武道,“贺先生既然放了在下一条生路,我又怎么能不思图酬报呢?——这样罢,倘若蒙贺先生信任得过,在下便从这些档案资料之中读出些许端绪,再给贺先生作个报告。如此一来,无论大元帅想了些什么,还有那戴先生做了些什么,偶有蛛丝马迹,即可探本溯源——”

  “好极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待李绶武说完,贺衷寒已矍然起立,执手紧握,慨然说道,“我们‘力行社’真正需要的就是像老弟这样的人才。你若不嫌弃,从此刻起便是我们革命的同志了。”

  李绶武也紧紧地回握住贺衷寒的双手——但是在他的意识深处却十分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掌中渗沁而出的一丝凉意。他知道自己侥幸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又回到阳世,然而身边从此围绕起啁啁啾啾、惨惨悄悄的无数厉鬼,且注定要挥之不去了。

  37 背后的背后

  在孙小六转述自“面具爷爷”口说的版本里,这一节故事中拳脚殴打bī供的场面可以说多得不胜枚举,包括康泽、蒋坚忍、余洒度等人在内的许多可以对照出真名实姓的人物都曾经出手修理过李绶武。关于这个部分,我实在不敢深信,所以也写不出来。我猜想那些殴打加刑的场面之所以有如一首jiāo响乐的主题那般辗转递出、屡见不穷,只可能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李绶武为了引起时年十二岁的孙小六的兴趣而渲染出来的,其二是孙小六将自己捱彭师父揍的经验内化成他意识底层种种冲突xing记忆的一部分,从而渗进了他所讲述的故事里面。总而言之,当我对来路不明的bào力细节产生疑虑的时候,便失去了记录的兴趣。

  至于李绶武加入贺衷寒等人的组织之后的qíng节就变得比一部动作片还要乏味了。他换上了藏青色中山装上衣,领口紧紧地扣着一枚铜扣钩,下着米huáng色卡其长裤、黑皮鞋,每天伏案阅读计划处里贮放的文书宗卷。可以用“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一语带过。可令我无法安然的是,李绶武究竟在这“南昌行营”里待了多久?如果比对其他史料加以推算,我们仅能猜测:居翼和邢福双二人匆匆上路、赶赴南京,从十几个化装成印度阿三的叙利亚籍刺客手中救下“老头子”一条伟大的xing命的同时,李绶武已经暗中为贺衷寒所吸收,成为他个人或者是“三民主义力行社”辖下第一个收揽人才单位——“复兴社”——的一分子。那身衣装应该就是该社公务人员所穿的一种非定例的制服,是以才有“蓝衣社”的诨号。接下来发生的事,应该就是山东泰安九丈沟的一节。在彭师母还叫儿的时候,年仅五岁的光头大侠欧阳昆仑手刃邢福双的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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