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142)

  同字脸的老者接着朝我指了指,附和道:“王所长,此子谦恪恬厚,不闻《易经·谦卦》有谓:‘亨,君子有终’,这才是贵系贵所的风范。看他屈躬下物、先人后己,能够以此处世,日后当然能够‘所在皆通’的。”

  王所长似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听来十分夸张的赞美,冲我笑了笑,道:“方才不是说了么,闹咳嗽闹了几个月,非作个详细的检查不可,今天出不了院,才请龙教授代一代的。此外倒没什么消息了。”

  “敬谦兄名字里有个‘谦’字,这‘谦卦’的卦辞自然是熟极而流了。”玩儿筷子的老者立刻抢道,“既然说到‘君子有终’,我倒想考考敬谦兄了——你可听说过‘君子有终’是一道菜?”

  “哦?”那龙敬谦教授闻言一愣,道,“以伟兄说的可是《齐民要术》引《广志》所述的‘君子芋’?那么这道菜该同芋头有关喽?”

  话说到这里,王所长意味深长地瞄了我一眼,随即道:“既然大chūn的论文里也引了《齐民要术》轶文,他一定也读过《齐民要术》的正文,郑教授何不让大chūn来说。”

  一时之间,我还不知道王所长之所以倏忽突袭一记是当真对我有着无比的信心,还是根本存心拆穿我捏造什么鬼轶文的谎言?正盘算着该如何逃过这一劫,却听那郑以伟教授又朗声笑了起来,道:“大chūn要是答了上来,我这教授衔儿也送与你了。”

  这一下麻烦了,我的脑袋像是给轰然捣开了一个马蜂窝,里头猛地冲窜出成千上万的嗡嗡祟嚷的翅虫,不得而已地应声扯道:“《诗经·邶风》的《终风》篇说到‘终风且bào/顾我则笑’,《毛传》以为这‘终风’是终日刮的风,不过《韩诗》以为是‘西风’。如果说是一整天刮一阵风,这风就像台风了。按诸地理言之,邶国大概不会刮台风;换言之,倒是《韩诗》所解的‘西风’为可信一些。倘若依《韩诗》所言,那么‘终风’应该就是指大风、狂风、bào风。”

  同字脸的龙敬谦教授和圆脸的郑以伟教授同时笑着点了点头,齐声道:“那么‘君子有终’呢?”其中郑以伟教授还像是“做球”给我出手一般地补了几句:“《齐民要术》里既然引出‘君子芋’来,同这大风、狂风、bào风又有些什么关系呢?”

  偏在这一刻,我忽然有一个奇特的感觉:这两位教授好像不是来考较我的学位资格的,反而是来帮我个忙,准备让我混成一名硕士的。仅此一念掠过,我的胆子陡然大了起来,漫声应道:“‘终风且bào’之句在原诗里是个譬喻,所喻者好像是庄姜的丈夫庄公偶尔会狂xing发作打老婆,有时候虽然‘顾我则笑’,可始终没把这老婆当个应该疼惜、怜爱的人儿。从这里说起来,终风不只是大风、狂风、bào风,还有坏脾气、发怒的意思,今天我们说‘火大了’、‘光火了’就是这意思。所以郑教授问‘君子有终’是道什么菜,我想就是大火烧芋头罢?”

  “而且是大芋头。”郑以伟教授“叮铃铃”夹两下银筷子,乐道,“《广志》上说到蜀汉之地推广老百姓种芋头,以大小分等级,共十四等,君子芋最大,体积近斗。这种芋用大火烧烤,不多时外皮就焦了,里头还是生的,可别说它不好吃,老饕才得识味——要吃就吃那焦熟的皮下和半生未熟的瓤子之间有那么薄薄的一层,不软不脆、不甜不淡、不腻不涩,带些炭火味儿,又带些生瓜香,正是君子人的质xing、蕴藉。这道菜——呃这道题,大chūn算是答上来了。”

  “算是答上来了。”龙敬谦教授也忙点着头道,“后生可畏,后生果然可畏。”

  然而王所长似乎仍不觉惬意,一面翻看着我的论文,一面若有所指地说道:“可是咱们还是得回到大chūn这论文上看,两位是不是还可以多提些问题?毕竟这里头还有相当多可疑之处呢!”

  那龙敬谦教授闻言之下立即接道:“我倒是有一惑不解,得请教请教——在你论文的第二章、第二节、第六段讲到了董仲舒和他的《chūn秋繁露》,可是却没提到主父偃窃稿的故事,这一点极不寻常——”

  “对对对!”郑以伟教授也迭忙帮着腔道,“既然要指陈武帝外儒内法,且独擅权术,怎么连《汉书》本传里明明写了的,这么重要的一则证据都漏了呢?”

  他们说的我当然知道。那是发生在汉武帝建元六年,辽东高庙和长陵高园殿两地闹火灾,董仲舒闭门在家,据《chūn秋》推演这两起灾变的缘由——这原本是董仲舒个人钻研的一套怪学问。他从秦汉以来的yīn阳家那里转借了些灾异、符命的神秘解说,试图迎合武帝喜言天人相感的胃口,以便推广他自己埋藏在诸般神道仪式底下的儒学礼义。糙稿写出,还没来得及修改考订,却被主父偃偷了去,背地里奏闻武帝。武帝其实早就侦知董仲舒外饰灾异符命的皮毛、内拥礼乐教化的骨血,所以故意找来诸儒评讲,还特别挑上了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吕步舒一不知此中另有君王的权谋、二不知那糙稿竟是本师所作,遂当庭斥之为“下愚”之见。这一下主父偃才说出,此稿出自董仲舒之手。主父偃和武帝这一段“双簧”演下来,当即把个董仲舒下狱问死,随后再“诏赦”一番,吓得董仲舒再也不敢打着灾异的幌子搞真儒学了。

  这一段说来容易,可我在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杜撰论文的那几个月身边根本没有《汉书》,哪里去查引抄录呢?然而,若是坦白承认我连《汉书》都没准备就写成了论文,还来混口试gān吗呢?

  “不过,”龙敬谦教授没待我答话,径自抢道,“以伟兄,能看出汉武帝外儒内法的门道,已然别具只眼,少引一则材料倒显得清慡。”

  “可不?”郑以伟教授把双银筷子朝左掌心里一拍,像个说相声的找着了哏,虎瞪起眼道:“今年我看了十六七本论文,真叫亮眼的观点没有几个,夹七缠八的书抄倒有百把万言。大chūn这一本的确清慡——”

  “而且能遍读那么些珍本、善本的原典,显见花了不少‘上穷碧落下huáng泉’的工夫。”龙敬谦教授说着,身躯往椅背里一靠,吁了口长气,道,“尤其是荀悦那本《汉纪外编》、刘珍那本《东观汉书拾遗》,还有常洵传那本《淮南子竹简考释》,这三本书太难得了。我还以为普天之下唯独我架上的是孤本呢!”

  此言一出,我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说的这三本书无一不是出于我的捏造,其中“常洵传”根本是我初中同学的名字——之所以用他的名字纯粹是因为我不善于编造人物姓名的缘故。可是,这位龙敬谦教授为什么会说他也有这些其实并不存在的书呢?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郑以伟教授接下来的一句话,他看一眼王所长,作势起身,道:“那么,就恭喜了罢?”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