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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157)

  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力战未捷,yù与敌同归于尽之时,却遭日军吉野舰鱼雷击沉。据说邓世昌所养的爱犬当时也落了海,在涌波之间浮游,曾一度以口衔咬邓世昌的手臂,不yù令邓沉溺,邓却在làng涛中将爱犬斥去,意在必殉而后已。不料那犬又泅回,啮咬邓的发辫,邓于是“望海浩叹,遂与义犬相抱而逝”。可恨的是:因致远舰而得苟全的定远舰管带刘步蟾乃一卑鄙小人,战后居然谎奏另一济远舰“首先驶逃”,并冒领镇远舰击炸日军旗舰松岛舰的军功。遂使济远舰管带方伯谦于战后枭首正法,刘步蟾则“着以提督记名简放,并赏换洪额巴图鲁名号”。

  这则故事除了彰显“善不赏、恶不罚”的“天地不仁”之外,还有个代罪而亡的遗憾——设若邓世昌未yù与敌同归于尽,便不至于成为佞人刘步蟾的替死鬼,则刘步蟾又如何能陷害另一位恪忠奋战的方伯谦呢?

  家父再思三叹,终于发现这两条文字之所以难于归档乃是因为有人刻意拟造一个无法轻易归档,而独可引起他注意的效果。

  家父曾经想透过新到差的传令兵询问:究竟是“编纂委员会”里的什么人、在什么时间以及何等动机之下把这两条另有所指的文字杂厕于一般堪用的史料之间?传令兵的答复是:我只负责收发公文,其他事一概不得过问。倒是忽有一日,家父偶尔在军方内部的一份名曰《忠诚报》的新闻纸上读到这么一则简讯:“由三军大学《中国历代战争史》编纂委员会负责编撰之《中国历代战争史》已于去年正式展开史料搜集和汇整的工作。三军大学已邀请知名史学家、军事家共二十余人共襄盛举。预计完成后本书共七编十八卷,五百四十余万言,并附图七百余幅。将于一九七一年左右出版。总编纂李绶武资政表示:《中国历代战争史》将有效提高我三军官兵对吾国历史及战争本质之认识,提升全军jīng神战力……”

  对于家父来说,这是一则完全荒唐的消息。第一,从哪里冒出来个“三军大学”?第二,一切由“编纂委员会”具衔匿名而汇入的资料都还在档案夹里,怎么会有七编十八卷五百四十万言的数字?第三,如果依照他单人独力整理一切资料的方式和进度来看,到一九七一年,不过是累积了近八十万条与战争沾得上边际的琐碎文献罢了,这些jī零狗碎的知识残片又哪里能提升什么jīng神战力呢?

  另一方面,无法归类入档的资料也不时会继续出现,每当传令兵除役或退伍,jiāo接间稍有混乱qíng况,就会冒出几张掺和着时空错乱、真伪淆糅的文字。基于抄写、搜集的基本职责,家父并没有把这些资料随手掷弃,久之索xing另建一档,题签曰“备考”。

  要不是一九七七年六月八日那一天,发生了孙老虎深夜开车、遇上三个打劫的恶客、给打断了一条肋骨、抢走两千多块钱的事件,家父恐怕只会往那“备考”夹里丢资料,根本不会有兴趣重新翻拣、查考它的。

  孙老虎捱了揍去找彭师父,彭师父用他独门的高粱酒泡樟脑丸给搓了一阵,说:“你老弟的底子薄,我会的那点儿本事也来不及渡给你,我看你就老老实实躺它十天半个月的罢——肋条骨长得快,你一晃神儿它就接回去了。”

  孙老虎打从那时候起再也不信彭师父会有什么能耐,赌气回家躺平了休养。家父带着我前去探视,发现他的chuáng头堆置着一大叠武侠小说。一见家父的面,那种自惭才疏学浅的小人物窝囊劲儿又禁不住溢了满脸,直拿臂膀遮掩着那叠小说,道:“唉哟哟!叫张大哥见笑了、教大chūn也见笑了。我、唉——我们不是读书人家儿,尽看这些个闲篇,一点儿学问没有、一点儿学问没有!”就这么一阵骛乱,原本好端端砌在chuáng边五斗柜上的小说撒了一地。家父一只手连忙按住孙老虎,自己虾腰帮着拾掇。

  我对那一次探病的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家父也许是为了化解孙老虎那种不知发自天xing抑或出于养成的卑怯,好像刻意向他借了套武侠小说回家,以示同好此道,并无高下;这让孙老虎显得非常开心,辞气间居然流露出感激之qíng。

  我所记得的另一个细节则是孙老虎在恼叹他的儿子们不成材的时候说大一、大二是军队里的米虫,小三、小四是社会上的米虫,至于只有十二岁、第三度离家出走、几个月不见踪影的孙小六则已经注定是国家、民族的寄生虫了。生养了一堆虫子的孙老虎压根儿没提到小五——我猜想就算是提到了也一样会摇头说什么女孩子家没出息之类的话——当时之所以没数落小五乃是因为小五就站在门边罢?她一听孙老虎搬弄起那么些虫子,显得很不高兴,清两声嗓子扭身便走。孙老虎却像是逮住了诉苦的机会,一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牛皮纸封,从里头抖抖擞擞甩出一根huáng澄澄、亮晶晶的金条来,压低声跟家父说:“今儿是六月九号不是?上个月九号早上我一大清早要出门热车,在信箱里看见了这个——”孙老虎一根金条紧紧握在手里,却把个牛皮纸封递给家父,上头迤逦歪斜写着几行狗爬字:“爸:/不小心jiǎn到这个给你用/小六”。

  “你知道他在外头gān了些什么吗?张大哥。”孙老虎瞪起双虎眼继续说下去,“我可是想也不敢想啊!”

  “也许当真是他捡的呢?”

  “他有那个命我就是王永庆了我!”孙老虎随即指了指胸口的伤处,道,“我叫人来上这么一下子,十之八九同这根条子有关系。”

  整整十五年之后、七月十三日的这天晚上,家父问我记不记得去探视孙老虎受伤的事,我立刻想到的是那根金条。家父却一指桌面上的那部《七海惊雷》,道:“孙老虎借给我的武侠小说,就是这一本《七海惊雷》。”

  我望一眼那小说,再望一眼电脑屏幕上的两段文字,似乎明白了——文中的“□□轮”并不是脱漏了两个字的船只名称,“□□”只是段落上的区格,窜入史料的句子应该读成:“轮空独力发之”以及“轮空断首于磨盘洋”。轮空——一个武侠小说里的英雄人物,虚构出来的角色,幼小离家,练成不世出的武艺,以云游僧人之身替嵩山少林寺护送一批名为《武经》的秘笈往福建南少林而去,功成之际为两名预伏寺中的洒扫老僧材庸和材平出掌斩断了脖子。

  “我那个‘备考档’其实是一条一条零零碎碎夹藏在光明正大的史料里的密码。为了保留下一些不能光明正大记录下来的事实,才用颠倒错乱的手法混进我的档案里来,从文顺字地读,读不出什么。一旦凑合上这个解码的译本——”家父又指一下《七海惊雷》、以及我脚前的书袋,迟疑了几秒钟,才道,“你就会明白许许多多原本不该明白的事了。”

  仅从编号第一和第二的两条“备考档”资料看,家父马上联想起从李绶武口中所得知的、关于那“帮朋”参与“上元专案”的事。显然,他之所以得到这份工作未必是同乡王代表从中撮合而已,或许竟出自李绶武主动授意的居多,因为他早就发现家父曾经在青岛总监部大军移动前后涉入的工作以及去留之间的不安,甚至也窥知家父目击舰上一宗血案的经过,这两个容有悔愧惊惧之qíng的心理背景使家父成为一个适于看守秘密,甚至发现秘密的人——家父越是想要借由了解真相、探究因果以摆脱自责自疚,便越是深深陷落在虬结繁复如迷宫般的秘密之中;而知道了越多的秘密,便越是失去了和人们沟通往来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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