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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161)

  不过,依我的后见之明,家父此一直觉仍过于简单——因为他太看重这一大套由“国防部”和“三军大学”领衔编纂的“正史”地位和价值。在我看来,把这些字谜窜入史料的人另有两种目的:第一,设若家父混水摸鱼、囫囵吞枣,未经消化即将字谜原封不动地掺入史料,以致竟尔以此面目出版问世,自然会招引一些真正笃学深思、敏求好问者挞伐追究,则隐伏在字谜中的机关反而会惹来更多的人注意和探讨,所谓大历史角落里的真相也才会不期而然地在众目睽视之下浮现。

  第二,设若家父不肯放过纤芥之疑、毫末之误,便应当倾力于这些字谜的解译工作。如果能够从他亲眼目睹欧阳昆仑横遭加害的这一个经历举一反三,而又对种种古老的文字谜戏十分熟稔的话,提供字谜的人其实不只希望能借家父之手,将大历史角落里被尘封掩埋的一些个疑案悄然不动声色地保存下来,他(们)恐怕还更期待家父能以同样的观点和方法,换一副“幽冥晦暗之地”的眼睛,去重新翻视一遍几千年以来那表面上十分“光天化日”的历史和现实。

  “你知道为什么再也没收到过那些字谜了吗?”

  家父点点头,道:“大概知道一点罢?只不过——我知道得太晚了。”

  42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一九六七年一月,家父收到最后一张字谜“备33”。这是一个孤立、偶发的事件——套用汪勋如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一书中所说过的话——“没有人会将之和其他曾经发生过的,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件合并观察;不作这样的观察,便更难追讨出单一事件的真正原因。”

  “备33”是这样写的: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这更不是什么战史的材料了,当然不能归档。然而个中蹊跷却在于它是半首杜甫的五律——《月夜忆舍弟》,少了底下四句不说,还写在一张极其不寻常的纸上。那纸仅有巴掌大小,是一种叫“百叶柬”的古制纸,应该是十分珍贵的古董了。家父持之细看,但见那蝇头小楷,分明是明代倪鸿宝的笔意,正狐疑着:怎么得着件书艺奇珍?忽然手上的纸一滑,登时在拇食二指之间松脱了。奇的是纸片轻盈如无物,居然当下散开,成了六片薄如蝉翼、呈半透明状的纸膜。家父这才想起:百叶柬号称百叶,乃是经巧匠手工以极黏稠的纸浆经密帘反复dàng压而成。上好的百叶柬,可以层层揭起,唯揭脱之后再也不能重新聚贴如初。至于他眼前散落一地的六张,实为一张之上的六层,而先前这六层之所以能够附着在一起,只不过是靠着那半首《月夜忆舍弟》的墨渖胶合而已。质言之,是有人先用不知什么法子把一张(其实是一角)百叶柬揭分了六层,再叠合起来,写上了这半首诗,使之暂时复原。未料经家父手指捻搓,遂又分离了。家父见损了这古纸jīng书,觉得不忍,想要将六层纸膜拾起、贴合,岂知手劲儿稍重,纸膜却纷纷破了。这才不意间脱口诵出《月夜忆舍弟》的下半截:“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杜甫此诗作于大唐乾元二年,时在秦州,史思明已叛,陷洛阳,正是兵荒马乱、劫灰弥漫之秋。家父转而忖道:写这诗的人恐怕不是因为纸张狭仄、全诗书写不下才只写了半首;实乃以yù语还休之势明说杜子美前半首之文,以寓后半首之意。在那一刻,家父还以为写这半首诗的人是有鉴于“反攻大陆”之无望,而要家父同感其羁旅思乡的qíng怀。

  此后,备考档再也没有增加任何字谜;家父懵然无觉,自然不会以为“寄书长不达”所指的是家父并没有善加利用这些另有意旨的资料——在当时,他甚至不认识这些资料。

  一个孤立、偶发的事件——或者一则失落了和其他材料之间任何关系的材料——是不具意义的。倘若我如此写:“一九六七年一月,家父收到半首写在一小块百叶柬上的杜诗。”便毫无意义。然则,让我们试着去发现,环绕在此事前后一些散落的、飘零的、支离破碎的片段。之所以令我着意于此、不可自拔的还是书袋里的七本书:一九六七年一月是《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出版的日子,此前的三本书是连续在一年又两个月之间密集出版的,此后的三本书却每隔五年才出版一本。这里面难道不该有一个“为什么”吗?

  在我生命的历程中,一九六七年一月是模糊到几乎不存在的。我的小学四年级念了一半,渴望着家里能拥有一台电视机——那样我就不必趴在对面邻居的空心砖墙上看《断刀上尉》和《勇士们》。和我一起趴在那墙上看美国影集的还有小五和小五背上的孙小六,我们都不知道孙小六即将在半年之后遭到生平第一次的绑架,也不知道孙妈妈将因之而闹自杀,孙老虎也从而以“在家进修”的方式离职,开起计程车来。我们大约都承认生活是静止的、平淡的、一成不变的——谁家也买不起电视机,直到永远。我们甚至不知道全村将在三年之内全数迁出,搬到这城市的另一头去,住进四层楼的公寓,认识双和市场边巷子里的彭师父、彭师母;更不知道我们将在咫尺有如天涯的水泥楼房中渐渐长大,滋生令人血脉贲张脏腑悸动的qíng感,遇见早已在暗中改变我们命运的人。我们最不可能知道的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我们竟然想不起一九六七年一月间发生过什么。

  就我记忆所及,距离这段时间最近的“一件事”其实是在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发生的。当时我们称之为“户口普查”。据说在我出生前几个月也曾经普查过一次,那一次全岛联播电台播放出十二响钟鸣之后,有十五万个普查员同时出动,到台湾全岛各地进行查访。为了让这普查工作顺利无碍,政府规定各个城市乡镇的街道上不许行驶任何车辆;人人留待家中,门户通宵开放,灯火齐明,以守候普查员来向每一个公民查询其年籍、身份、职业和生活状况。

  上一次我错过了,可这第二次我却全程参与,且印象深刻。

  上门来的普查员是个走路有点儿跛的年轻人,一进屋便喊了家父一声:“启京先生。”家父愣了一会儿,道:“你是——”普查员凑到家父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又昂声道:“其实合该有缘,不必见外——咱们还是同一条船来的,只那时候儿我还小,才十来岁,启京先生一定不记得了。”说完径自一屁股坐进一张藤圈椅里,一手往茶几上搁下一个厚甸甸的纸册子,另只手往椅脚边拄起一支大约有茶杯口粗细的长条筒子。

  家父在这一刻改了语气:“怎么?怎么是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不是户口普查么?”

  “若不趁着这个机会来拜望拜望,就太失礼了。启京先生投师忒早,是‘理’字辈儿前人,无论如何我也得亲自登门请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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