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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163)

  “假的?”家母怔了一怔,道,“假就假罢。说咱家有幅真画人家也不信,挂上了还得瞎cao心。”

  “不是真假的问题,是这画里另有门道——”家父沉吟道,“既然是万老爷子所藏,又不是方凤梧的真迹,难道会是他画的那一张么?会是那一张么?”

  这张画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给取下来的,我已经记不得了。总之“红大哥”和“蓝二哥”对酌的光景倏尔消失,要直到几十年后我按着徐老三的小册子找着已经改头换面的“人文书店”,才又看见它,也才完全看懂了图中的典故,知道了画外的故事。在一九六六、六七年间,我很快地就忘了那张画,因为家父嫌那画勾起他不堪回首的往事,托人变卖,不意竟得了个好价钱,买了一台电视机。

  可以先附带提点的是:那张画画的是曹cao和刘备煮酒论英雄的故事。不消说,“红大哥”正是丞相曹cao、“蓝二哥”则是使君刘备。典出《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

  昔日汉献帝立朝,曹cao专擅,成“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局。献帝无可奈何,只有血书衣带诏jiāo付国舅董承,意图号召“十义”,共聚天下兵马伐曹。是时刘备寄人篱下,凡事俯仰曹cao之意,不得不假事学圃,权扮种菜园丁。未料忽然有这么一天,关、张不在,曹cao派了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入园,来请使君过相府酣宴。席间曹cao遥指空中密云“龙挂”,谓:“方今chūn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又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cao耳!”这一来,让刘备吃了一惊,还以为曹cao看出他的私志潜谋,遂使“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偏在此时天雨将至,雷声大作,刘备乃假意怕雷声,将场面掩饰过去,也当下巧释权jian之疑。

  只不过在我遐想着“红大哥”和“蓝二哥”的童岁月,并不知道这张画其实藏着个典故,更不知道借由这画中典故传递消息的正是日后的“面具爷爷”李绶武——画纸上的曹cao与刘备则分别隐喻着“老头子”和万砚方。

  由于前后都没有落款,亦未题识时间,乍看之下,这画不过是张融人物、树石于一景的作品,除了工笔描绘的细节生动入微之外,并无异常之处。然而,真的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么?如果我在一九六七年时便有足够的智慧读懂《神医妙画方凤梧》,则想必会发现:万砚方之所以珍藏这幅画,岂是因为他看不出这画出自仿手?相反的,正因他知道这画看来像极了方凤梧的手笔、却出自仿伪,遂从而明白,仿画者乃是要借拟似的笔墨来唤起注意,一旦看出这画之于方凤梧的真迹只是“形似而神非”之时,观画者已经了悟了画中用典的喻义是在提醒他:“老头子”(曹cao)对万砚方(刘备)是存有猜杀之意的。更隐微蕴藉的是:刘备以一个捏造的遁辞——畏雷——掩饰其“失惊落箸”的真相,而仿画者又何尝不是以一种捏造的方式来揭示观画者真实的处境呢?

  这样说似乎把qíng形描述得过于抽象了;其实不然。在《神医妙画方凤梧》这本书里,就曾经具体叙及这一桩借工笔细绘之图传达秘密讯息的事件梗概。我先把这几段文字翻译成白话文,夹附于此:“我的老师方凤梧先生一向以为:绘画这门艺术有几个渐进的层次。首先是求形貌近似实物,因为不经过这一阶段,画家便不能体会自己和外物之间的关系。修养稍微高些的画家便不会以形似为满足,他还会要求作品能够表达意义,这是第二个层次。若要更进一步,画家更应视其作品为表现某一意义的唯一形式,而非表现普遍意义的寻常形式,这是第三个层次。再进一步,画家还应当注意,某画是在向某人传达某义,而非向所有的人传达某义,是以画家还须懂得如何让这唯一的意义只容会心人赏识——这便是第四个层次了。一旦进入这个层次,一幅绘画便犹如一封私人的信函,写信的人和读信的人都会感悟到彼此之间无上的契合。

  “方凤梧先生作画秉持此理,行医亦然。对于看似同一病征的患者,他从不开相同的药方,总在千方百计诊查出病家如何饮食起居、行止坐息的诸般细节之后,仍不肯轻易施针用药。他总是这样说:‘针药方剂如丹朱水墨,须在极微小处留意全局,偶一不慎,反而贻祸深远。一张画画坏了,还可以废弃不顾,拿来糊窗糊壁、覆瓿覆盎;但是一场病诊误了,岂不戕贼xing命?那就伤天害理了。’

  “从这一点去看,方凤梧先生的绘画艺术倒极有可能是从他对个别病理的体会起步,而发展出前面所说到的四个层次。一幅画的美妙,既不在它如何图真形似,亦不在它如何寓意存思,而是在它如何显藏露隐,使某个观画的人能独得所悟——一幅卓越的绘画,就像一帖高明的药方,恰好只能适用于一个需要它的对象。得着那帖药方而痊愈的病家倘若不止一个,只能看成是病家的运气、福祉,而不该是医者追求的目的。同样地,一位优秀的画家的任何一幅画,或许只是为了向某一个独特的观画者传递一个知音识趣的召唤,倘若这幅画不只得着一个知音识趣的观者,只能看成是观画者的获益,而非画家的成就。

  “大约在三十多年前,我曾收到一幅匿名人氏寄赠的绘画。此画无款无识亦无题,且未经装裱。初寓目时,只觉画中的一列竹栽十分突兀,各株姿影竟一模一样,浑似方凤梧先生所擅绘之孤竹,不过是衍一株为一行。这刻意为之的笔墨非徒衬景而已,更在示告:画这幅画的人是要借由我对方公绘艺的玩熟dòng悉来指点我一些意义。

  “再阅此画,我立刻发现它看似说了一个曹孟德煮酒论英雄的故事,其实还隐藏着别的细节。其中最明显的是身着蓝衣、看似为‘失惊落箸’的刘玄德的人物。此人在图中左手悬空、右手持箸,但是画者只画出了他的九根指头,偏就是右手的食指屈曲,看似为刀锯截去。试想:刘玄德故作畏雷之语以掩饰他识破曹孟德暗藏杀心的事实,则失落一只筷子的食指反而应该是戟张而非挛屈的,之所以挛屈成截断状,岂非另有所指?我于是再仔细研看,又发现画面右边——也就是传说中使君种菜的相府后园地上——放置着一个水桶,桶边有随手弃置的木勺。看来这是因为当时许褚、张辽衔命率众来邀梅亭之宴,刘玄德去得匆忙,随手将勺扔了。然而仔细比对便可看出:桶中所贮尚余清水数升,可是勺底却呈青黑一片,仿佛残余着什么尴尬物事,使人无法不往残余着毒物这一方面去想。

  “再看那蓝衣人,头扎包巾,的确像是刚从菜园里扔下浇作、前来赴宴的模样。然而,若说匆促间来不及将木勺置于桶中,却怎么来得及换上一身长袍呢?倘若刘玄德原本就是穿着一身蓝袍在后园浇水种菜,则何以不担心在俯仰曲直之间弄脏了袍角呢?——他为什么不往袍子上系条束带,以便绾住下摆、免得沾染泥垢呢?是以,衣带之阙如必定另有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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