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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171)

  【高阳残稿】

  记不得是多少年以前了,阅书读报之余,偶有所悟,而时过境迁,往往茫然;有时写稿,更觉某一事曾持一看法而有当于心,此看法如何?则每每不复省忆,辄大憾,遂作“随手”,yù矫其失,然又不耐小品之薤露易,作了六篇,便罢手了。

  “随手”算是一体,清朝军机章京的术语,办某事毕,随手录其缘由,动笔则免思,多记以备忘也。

  某夜与周弃公、沈云公、徐高公、张佛公小酌,听周弃公说“县太爷的笑话”,其中有“钱收发”一则,大意是说:民国二十年前后,有赵某经发表为苏北某县县长,接获委令,赵某之父便与新官儿子扃户密商,该如何在任上搞钱。当时县长兼理司法,县府收发处收受状子,是个极有膏水的关口,老太爷坚持自充其职,却碍于儿子是太爷,却怎好委屈老子gān收发呢?遂想出个改姓的主意,让老太爷冒姓钱,赁居邸外,彼此皆不认父子的关系。老太爷得以自营金屋,又添了外快,自然不安于室,甚至包了名土娼。久之老太太闻讯,即命儿子撤了老子的差。可是撤了差,岂不也断了油水的路?老太太只好妥协,但是坚持让老太爷下班之后即回邸舍上房。老太爷无奈,只得日日等县府职员走光,看清了四下无人,才一溜溜到后进,躲在老太太房里。不意终有一日失风,叫一名新来当差的卫士误作贼人追击,最后却在老太太的chuáng上逮住。第二天的茶坊酒肆里便哄传开了:县长老太太偌大年纪还偷汉子——偷的是钱收发。

  笑谈也就罢了。席散之后,徐高公与我同车,径谓:“弃子的故事不是笑话,而确有其事。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年在王叔老麾下做幕,有个叫田仲武的贴身扈从?此人便是拿住那‘钱收发’的卫士。那一回捅了个大娄子,差使也砸了,人倒是改了运,溯江而上,去了南昌,际遇果尔大大不同。此人现在台北,开一爿饺子庄,生意做得极好,得闲一同去尝尝。”

  原本是一席闲话,徐高公并未深谈——那田仲武西去南昌如何改了运?又有了怎样不同的际遇?待我访着田仲武,大啖其山东风味的手擀皮韭菜猪ròu水饺之时,徐高公已经物故了。

  于此不得不补说我在王叔铭将军任总长期间与田仲武初识的一段旧事与见闻。

  一九五七年,我适在冈山空军官校任上尉文书官,承老友魏子云介绍,北上到参谋本部总长办公室服务,因而结识了田仲武。此人原籍山东莱阳,北人南相,是个五短身材。某日我同他打趣:“你老兄身量如此,怎么保总长的驾啊?”田仲武笑答:“不敢学晏平仲的车夫,只好低身处世——既然是出生入死的活计,无乃生得命‘短’。”其应对之速捷、语锋之智巧,浑不似一武夫。我既奇其言,遂与之jiāo,才知道他是一位李资政荐了来的。而仲武身怀绝技,有飞huáng贲石之勇,虽然矮小些,倒的确是深藏不露的。我与田仲武所隶不同、职司亦异,但是时相过从,却也过了年余,才知他真有功夫——能以一掌心吸啜空酒瓶,瓶底复粘另一瓶口,如此连连,可至七八之数。惜仲武矮小,非登桌蹈高不能售此技。我也只在他醉后见识过一回。

  徐高公归道山后未几,我从饕友唐鲁孙处得知田仲武在竹林市开了爿“田翁饺子庄”,即驱车往访,果然重逢故人。“旧翁”的饺子好在馅食结棍而绵软,更好在面皮匀润而坚实;内藏不腻、外披不滑,决非寻常名店的凡品可比。我大嚼数十个,始悟其佳处必与田仲武的拳脚功夫有关,乃殷殷探问个中缘故。渠徐徐告我:“的确是掌中火候使然。”

  原来他老兄在那赵知县衙中闯了祸,混不下去了,闻听人说“南昌行营”方面有招募什么青年团的部曲,便乘小轮溯江,投了军,未料到了“行营”派差,gān的仍然是卫士。

  一日,忽然来了命令,要找个练家子替贺衷寒办件事。田仲武亟思有所表现,当下应卯去了。孰料贺某的公事竟是揍人——那人给囚在一间办公室里,吃他打了一顿,居然不愠不恼、不抵不拒,反而指点了他一套举法。日后那人不知如何竟成了贺某的股肱,留在“行营”听用,于是也和田仲武jiāo上了朋友。时日稍久,非徒讲谈些古往今来的掌故,开益其心智,还点拨了他一套心法,助增其武功。那人正是日后又把田仲武荐给王叔铭的李绶武。我知田仲武敦实谨慎,非妄言者,从而对李绶武产生了好奇的兴趣。

  据田仲武形容,这李绶武似非甘心qíng愿为“力行社”所用,可以从一桩小事上看出。

  是时约在一九三二年,李绶武在“南昌行营”居停,形同软禁。大多数的时间里,他是足不出户的,只在计划科翻读文书。每隔二三日,贺衷寒便前去叩门,二人随即密谈数刻。由于例行的端茶送饭,以及偶尔要陪同李绶武到附近街市游走闲逛,甚至找浴池洗澡之类的琐事,都由田仲武打理,两人jiāo接渐密,仲武也渐渐看出了李氏的郁郁。

  某日,贺衷寒又来密商了一两个小时,仲武正待为二人换茶,贺衷寒刚要出门,回头抛下两句话:“‘大元帅’自有‘大元帅’的盘算,我是保不住他俩了。”贺离去后,李绶武叫仲武进门,愁眉苦思了半晌,才对仲武道:“可否请老弟给张罗几样物事?”

  李绶武要的东西是几支大大小小、形制不一的毛笔,一卷宣纸和各色染料。在仲武看来,这几样东西颇为寻常,更不虞触犯“行营”安全规定,随即给备办了。而李绶武果真就伏案挥毫,不眠不休地作起画来。其间约莫有两昼夜的工夫。

  仲武毕竟是庄稼人出身,既不通文案、更不识丹青,只知道画中有两个对坐饮啖的古人和大片的林木树石之类。画成之后,也不知李绶武作何处置,仲武也未甚留心。又过了一天,贺衷寒忽然神色仓皇地跑来——似乎是qíng急之下、不及遣退仲武,径自冲口而出,对李绶武道:“戴笠有谍报来,说‘大元帅’险些遇刺!据传是冯玉祥所主使。”

  李绶武却气定神闲地答道:“这事,应该已经化险为夷了罢?”

  “你日日足不出户,怎能得知?”

  “那一日我初入贵‘行营’,那位居先生不是说‘戴公来电报jiāo代我和那叫花子上南京出一趟差’么?试问:是什么样的差得劳驾两位练家子慌急登程,竟然把在下就那么撇下了?再者,戴先生是何等jīng明的人物?设若此事未曾平息周至,又怎么会放出个‘大元帅’险些遇刺的谍报来呢?”

  贺衷寒闻言似是宽了心,也才瞥见仲武立在一旁,正作势要将他挥出,李绶武却接着说道:“贺公当真要担心的,反而是居先生和那邢福双呢!”

  “噢?此话怎讲?”

  “那日居先生还说:‘这差事gān下来,我也许能跑一趟山东泰安。’又说:‘各位还记不记得我说那叫花子身上有一部机关,其价值不亚于十万雄师?’敢问贺公:待居先生得了那‘不亚于十万雄师’的宝贝机关,他在戴先生乃至‘大元帅’跟前,又该是如何地风光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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