驹正chūnqiáng要拉他起立，无奈对方浑似一方植入地板之中的千钧石座，挣不动分毫。想这驹正chūn也是伊贺武士出身，一旦窥觉对方还有练家功架，更吃惊不已，暗中凝贯指力，扣住那人臂肘曲尺大xué，才一运劲，“周鸿庆”亦略有所觉，忡忡问道：“这是‘摆抖’！你果然是日本人！”
“摆抖”是神速拔刀道（lhai-do）里四个疾速连续从事的格式化动作之第三动。与拔刀、砍劈、归鞘既分又合，形成速战的基本形式。“摆抖”便是在挥击得手之后收刀入鞘之前的一个将刀刃上残留血滴抖落，以免沾染锈蚀的动作，讲究在转瞬jiāo睫的刹那间完成。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驹正chūn这一出手，虽未当真以力伏之，却让对方尽懈心防，眼眸中也闪烁出点染着渴望的光芒：“看来你也是武者，便更该放我一条生路了。”
驹正chūn随即将他扶起，道：“你既然口口声声要‘投诚’，怎么又说‘决不能去台湾’呢？”
“我何时说要‘投诚’？何时又说要去台湾？”“周鸿庆”一面说时、一面已瞪起灰浊泛huáng的一双大眼珠儿，bào声吼道，“从头到尾，便只一句话：‘我要去中华民国大使馆’，‘我——要——去——中——华——民——国——大——使——馆——’哪里说了要去台湾哪？去台湾？去台湾我半道上就叫‘老头子’给枪毙了！”
“既然不是去台湾，怎么又说要去‘中华民国大使馆’呢？”
“那是联络的暗语啊！”“周鸿庆”似是无意而然、迸出这么一句，随即噤声良久，瞳仁里初初绽放的神采从而渐熄渐暗，最后竟细眯眯地觑起眼fèng，上下打量着驹正chūn，轻轻摇着头，冷笑道：“哼哼哼！老子险些儿又遭了道——你这鬼子莫非也是‘老头子’走狗、七绕八绕又绕回来套我口供？我横竖是死路一条，你且把我当个尸首，尸首是不会说话的。”
此后那“周鸿庆”果然就像一头垂死的láng一般，只把双眼珠子不住地朝驹正chūn身上往复盘看，时而怯惧、时而惊惶、时而愤怒、时而哀怜，仿佛他骋目所见者竟是好些个不同的人，为他带来了好些种错综芜乱的qíng绪。驹正chūn知道，他疯了，即令再说些什么，恐怕也都是谵呓妄语而已了。
驹正chūn旋即告辞，而“周鸿庆”果然在次日中午获得“释放”——当下jiāo由大陆代表团押返中国大陆；此后再也没有这个人物的消息了。
然而，对驹正chūn来说，这不是一次单纯的事务xing工作。他不得不怀疑：“周鸿庆”像个悬丝傀儡一般叫人摆布到东京来兜绕一圈、又似乎在迫不得已的qíng况下被人误以为要向“国府”投诚——此中是另有隐qíng的。所幸他并非全无线索。他还掌握了一句“我要去中华民国大使馆”的暗语，以及闻听此一暗语之后却把“周鸿庆”送进苏联大使馆的计程车司机，富田利明。
由于治安方面的调查、搜证工作并非驹正chūn职责范围，是以如何合法地找到富田利明已经颇费周章。事实上，案发之初日本警视厅已为富田利明录制了口供，上头清清楚楚写着：“由于语言不通缘故，产生了误会，才将乘客载往同在使馆区的苏联大使馆。”富田利明并未涉及任何不法，录过口供之后立刻开释，如yù依循任何法务途径则是根本无权也无能寻获此人的。
幸而驹正chūn“另有管道”——关于这一点，他可以说是守口如瓶，无论如何不肯进一步解释，我只能推测，与其身为伊贺忍者的秘密组织有关，饶是如此，也花了将近两年的工夫，也就是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年的秋天才确然发现了富田利明的住处、所隶属的出租汽车会社以及经常往返营生的行驶路线。终有一天，驹正chūn拦下了他的车子，才就座，发现富田利明的左臂近肩袖处fèng挂了一圈黑色的帛布——这是中国人在近亲长辈如父祖者过世后服丧的装扮，却非日本人的礼俗。驹正chūn登时福至心灵，以十分流利的中国话说了一句：“我要去中华民国大使馆！”
富田利明闻言毫不迟疑，推杆入挡，车身刚向前行了几尺，又忽地煞住。驹正chūn从后视镜中与富田利明四目相接，他立刻知道：前后虽仅相去刹那，对方已略疑其身份、意图，遂重复了一遍去意，且刻意说得缓慢，可是字正腔圆。富田利明却状似十分无奈地耸了耸肩，以日语答道：“排挡坏了，我没有办法，非常抱歉。”
不消说，才到手的这条线索顷刻间又断了。富田利明自非等闲之辈，也正因如此，如果“周鸿庆”事件另有秘辛，则他更不会吐实了。
“就此罢手的话，真相岂不石沉大海，永无重见天日的机会了么？”我急急问道。
“当初我何尝不是如此作想？其灰心丧气，就不必多说了。”驹正chūn好整以暇地又喝了一杯，才悠悠然接道，“人生在世，许多事都是这样：当你汲汲营营、寻寻觅觅，蹉跎了无数光yīn，到头来一无所得。可是一旦不忮不求、无无碍，忽一日涓滴穿石、水到渠成，一切却豁然开朗了。”
时隔近六年之后，“中华民国”迫于形势、宣布退出联合国，美国总统尼克松随即于次年二月赴中国大陆进行和平访问。驹正chūn在三月初接到新的派令，他的新职务是到外务省一个专门研究“两岸中国事务”的单位当专员。到差的头一桩任务是陪同一个叫邱永汉的商业巨子往台湾一行——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访问，之所以派驹正chūn前往，自然与据闻即将于一两个月之内正式组阁接班的“太子爷”有关。
邱永汉原来并非政府欢迎的人物。此人对战后政府处理台湾事务之手段极为不满，于一九四七年愤而离台，前往香港参加“台湾再解放联盟”。一九五年赴日发展，先后担任过“台湾民主独立党”、“台湾独立总同盟”、“台湾独立联盟日本本部”等组织的核心gān部，也是知名的小说家和理财大师，到一九七二年时，他个人已然拥有十八个大小企业。此番回台湾，邱永汉顶着两面大旗：第一面是“宣布放弃台独、全力支持政府”；第二面是“投资台湾产业，以报效政府既往不咎的宽大德意”。在起程之前，驹正chūn当然不会不知道这只是表面文章——邱永汉的目的是在台湾投资房地产，政府方面正需要足以在国际低dàng氛围中凝聚民心士气的新闻。而在田中政府方面，则乐于暂时营造一个“对台关系稳固”之类的气氛，以争取时间研拟更周延细腻的“与大陆建立关系”的方案。
以实际工作内容而言，邱永汉能说流利的台语，人则老于世故、酬对敏捷，其实无须翻译人员，是以驹正chūn原以为这终须是一次十分无趣的旅行。殊不知抵台次日便有了意外的收获：“太子爷”派人致赠了一份礼物，另附一封短笺。礼物是仿故宫唐三彩陶塑骏马一尊，高可二尺，称得上气派珍贵；信上则感谢八九年前初次晤谈时所提供的“宝贵建言”，辞意恳切，颇能动人。然而谓之“收获”，则是在奉令前来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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