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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197)

  红莲顺着妇人的视线望去,看那年岁大约也不满五十、却已经有几分佝偻之态的丈夫居然围着条毛线围脖,右手把了支毛笔在一只小钵里涮着,空气中飘泊着一股松香水的呛味。他两眼直勾勾凝视着空鸟笼子密致的栏杆上刚髹涂过的一层朱漆,似乎是满意了。这时妇人的话语又犹似一种绕口令般地迸出来:“不认识不怕不认识,总比你认识了多少年结果人家根本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可要qiáng得多了呢!”说到这儿,妇人坚执地点了点头,眸光朝里间屋扫了一扫,再次压低嗓门儿,道,“我说的是我爹——他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打从明儿起,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他了。我跟人跑了。”说到这儿,妇人朝院子昂了昂下巴。此时妇人的丈夫抬手轻轻拨转了一下笼底,好让向内的一面也能在阳光下曝一曝。

  “他是个好人,就是命苦,什么都错过了。”妇人说时,那做丈夫的把笔和钵儿搁在窗台上,人便绕过一方小小的菜畦,往大门外步去。妇人抢忙接道:“他要去救人了!”

  “救人?”红莲闻言一愣。

  妇人手中的蒲扇往口鼻上一遮,仍旧低声道:“救他师父。他师父的儿子从前打杀过一个大魔头的爪牙,大魔头于是布下天罗地网、出赏重金捉拿人犯,一拿拿了好些年,到后首连那大魔头都死了,还是拿不着。”

  “那不就没事儿了么?”红莲搭着腔,看那妇人说得吃力,便要接过蒲扇来替她扇扇,不料妇人紧紧扣住扇柄,似是溺水的够着一根浮木的一般,瞳中清光乍闪,又朝里间屋瞬了瞬,登时喘着牛吼之气,犹如奔跑了一段崎岖难行的道路,才切齿道:“可恨的是我爹,自从当年下了那场大雨之后,九丈沟以下三十里的河道先溢后淤,通船的营生没几年便捱不下去了。我爹只能改行上旱路卖力气——在他祖上几代走船这一行里,上旱路混生计有个名堂,叫‘鸭打摆子’,是极没有出息的意思。我爹‘鸭打摆子’过了几年,脾气也恶了、xingqíng也坏了,只道是下那场贼雨害人,还说下那场贼雨是咱家高人码头上bào杀几条xing命、血腥气招惹了河中蛟怪,于是兴风作làng、惊动东海龙王銮驾,龙王这才搬请雷雨镇伏。说来说去,说去说来,不过是为了他要去通风报信、请领赏钱编派的口实罢了——我娘便十足恼恨这小人行径,直说,他去请赏,她便去投河,横竖当年若非人家小恩公出手搭救,咱娘儿俩也不免投河一死的下场。”

  在这一刻,红莲并不认为这个听来支离破碎、虚妄奇幻的故事曾是妇人真实生命的一部分。在这一刻,红莲只能想像自己的母亲——一个长年居住在疗养院里的近代史学者——也同样生活在虚实错综、真伪jiāo织的时空之中。在这一刻,红莲抚掠了一下妇人额头沾满了热汗的垂覆发丝,且十分诡异地听见屋后传来一阵阵如骤雨冲刷硬质地面的声音。她明明知道这一家只有妇人和她的丈夫居住,里间屋并没有妇人所谓的“我爹”或“我娘”,世上更无蛟怪、龙王作祟,然而那倾江倒海、如泄如注的bào雨声响竟如此bī真地灌入她的耳膜。在这一刻,红莲仍抗拒着从妇人的瞳仁深处看见自己以及母亲的容颜。她匆忙别开脸,道:“您不是说那大魔头已经死了么?”

  “他们是死不绝的!”妇人拼力喘着气,又将蒲扇向敞开的大门外指了指,“这老好人便是受尽了他们的支使折磨,到如今还尽顾着要去搭救他那个‘讲功坛’的师父呢!可终究——还是错过了。”

  红莲永远也不会知道,屋后传出的不是雨声,而是徐老三、孙小四,也许还有我和那个还没长出毛来的孙小六闯进来洗澡的声音。可是当她听见“讲功坛”三个字的时候,耳鼓深处一定会响起一记惊天动地的霹雳。她面前这个妇人——我们的彭师母、当时的儿——在一九三七年八月三十一日这天,一路汗流浃背地跑了五里地,来至泰安通西桥东端,再也没了气力。她匍匐在滚烫的石板上,估量着自己再也走不完剩下的一段约莫五百多步的途程。偏在这个当儿,迎面撞来了那个从北平到此投拜欧阳秋习艺的彭子越——可惜,他来的不是时候。

  早在两年以前,对日抗战胜利,中央派赴山东的接收大员同时带来了戴笠早在十几年前就发布过的一道悬赏缉令——“务期结合地方稽查处及宪警单位力量,加急捉拿杀害居翼凶犯”。这道缉令一出,欧阳昆仑自然不敢再于家乡逗留,于是辞亲别里、远走高飞,遁往南方去也。据云他此后所为者也是一部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事业,从而将一副原来只在冀鲁间传扬的“铁头昆仑”美誉,又往大江南北张播开来。日后以年幼时一遇之缘助李绶武完遂“上元专案”发窖运金的艰巨任务,所凭的不只是盖世神功,更是江湖人任侠慕义的慷慨之气。

  可憾的是此子一去,后事殆如《七海惊雷》所述,顾氏忧劳成疾,遽尔辞世,欧阳秋穷愁潦倒,神钝智昏,“讲功坛”也一蹶不振了。彭子越不辞千里、辛苦跋涉,自北平投拜而来,是一九四六年三月间事。当时“大魔头”座机触山,人是死了,悬令却依然在山东各地稽查处张告示众,一时口耳相传,乡人皆听说官家要缉拿一个杀害“居先生”的凶犯了。

  彭子越原来并不明白这个背景。其行事便略如《七海惊雷》中那位“跨儿”,而所不同者,这彭子越本是带艺投师,实指望更上层楼、得窥武学堂奥;不意登门投师之后,才发现欧阳秋竟如此落魄,反而得将靠着他一副健硕腰脚、gān些苦力活儿、勉维糊口之计。是不是在这段时日里彭子越私发窃学了欧阳秋所藏的《无量寿功》?抑或是欧阳秋一似《七海惊雷》的“裘攸”,把这十九年来目诵神悟之术倾囊尽授此徒?则世无知其详者。不过,即使“无量寿功”是时已然成就,彭子越也救不了任何人,其qíng恍如彭师母随口漫声的那句:“都错过了。”

  第一个错过要数那潦倒失志的船家。他蹉跎了一两年,终于鼓足勇气、泯下良知,一头钻进那稽查处的大门,说是来报信捉拿凶犯的。这夯汉不识字,却不知此地已非什么稽查处,而是中国共产党新设的一个“解放区gān部训练所”了。

  原来在这年四月中旬,国民党军队自临沂至大汶口一线发起,向鲁中山区推进。共产党华东野战军索xing转守为攻,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泰蒙战役”,以一部攻击泰安国民党军整编第七十二师,想要诱使整编第七十五、八十五两个师的兵力北移援助。四月二十二日,战役开打,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包围了泰安城。孰料这“围魏救赵”之术并未得售,大汶口之部根本没有前来援师的意思。四天之后,共军“一不小心”打下了泰安城,歼灭整编七十二师一万七千人,活捉了师长杨文泉,古城易帜。共产党无意之间又推拓出一块“解放区”的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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