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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205)

  “扁鹊果真是痴!”这一回倒是李绶武嗤笑起汪勋如来了,“刚才的约定是咱们得给他一个说法儿;他若说了,还能让你得手么?”

  这时赵太初却叹了口气,站起身,环顾众人一圈,表qíng竟透着令人不忍bī视的惨悄、惶惑,像个终知抵赖不掉罪责的人犯,颓然放弃了挣扎、辩解,道:“不错!‘形不测百人乎’底下的注子是这么说的:‘人见其形而不能测其量,非百人之伦也。’前一句的确像是在说某人之形躯并非表象所现者。如果彭子越诚然练就《无量寿功》第五层‘云合百岳’,则或可能变形易貌。可是‘非百人之伦也’已昭然示告:此人并非老漕帮之流,君等竟然不疑么?”

  “我等原本亦非庵清光棍出身,你这么说,咱们又如何称得起‘百人之伦’?又如何不可疑呢?呿呿呿!”汪勋如这一回像是真的动了气,一拳擂上桌面,震得我脚底一麻,他却继续说下去,“乙巳年七月半万老升天之夜,植物园荷塘小亭外来了四口人,一个是万熙,两个是枪兵,还有一人,是个身形健硕的胖子——”

  “我记得的,”孙孝胥吁吁呴呴地喘道,“那人穿着双棉底桑鞋,有上乘轻功在身,腰间还缠着兵刃。”

  “这四个人到时,诸位正专心致力拆解那流星异象同墨竹画谜,是时亭外无光、来人站得又远,咱们也没能细辨其眉目。”汪勋如接着声量一沉,道,“那胖子会不会就是岳子鹏呢?”问到这一句上,他拈起双手拇、食二指,以极轻极缓之势将桌面上的白丸翻来覆去拨弄了半晌,最后找着了手之处,四片指甲尖儿犹似钳镊,捏准了纸角分别向左上、右下两方一拉,纸片逐渐铺展开来——果然正是当年我亲手写的一阅《菩萨蛮》以及圈画注记的“岳子鹏知qíng者也”。汪勋如侧过睑,对我深深一颔首,道:“咱们六老还是该谢谢你才对。字谜虽不好解,可若非你老弟一句‘岳子鹏就是彭子越’惊醒梦中人,大伙儿恐怕始终不悟:原来岳子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一时还没能意会透彻,只能凭直觉问道,“你们既然早就认识彭师父,这二十七八年来,难道从没见过面,两下里把话敞开来说了,岂不利落?”

  “你忘了么?”李绶武持起放大镜往我脑袋上轻轻点了两下,道,“在我等而言,岳子鹏早就死了;在老彭而言,则是‘与天地合德、知鬼神之qíng状’——他曾经是厕身于天地会方面的一枚棋子,当年出了这等大事,他要是同咱们有所接触,岂能苟全xing命至今?”

  正说着,汪勋如已将纸片完全展开,逆光透看,众人同时“咦呀”惊叫起来——纸片背面多了些什么——是用láng毫笔蘸朱漆画了一只小茶盅,又在茶盅上打了个大大的“×”。

  “茶阵图?”万得福凑近来、垂低脸,激动地说道,“又是从天地会‘海底’传入的门道。这一杯茶没有别解,斟过便饮,主人若斟得十分满,客人便须留意——因为洒落一滴都嫌不敬,而斟满就是主人有心作难,客人接在手上、啜去两分、剩八分,道两句:‘独脚难行仍须返/八荒自有光棍家’,之后抬屁股走人,可保平安。可图中这茶杯却是空的,这个么——”

  “想来纸片是由红莲持jiāo老彭过目的,红莲不是光棍,空茶碗或即是‘空子’之意。”孙孝胥道,“不过这朱漆错不了,正是老彭常持之髹刷鸟笼的物事。”

  “用一个茶盅布阵,既有‘独脚难行’的答辞,可见茶盅非徒指的是红莲,或恐也寓有彭子越自况之意。”魏谊正道,“只茶盅上打个‘×’着实难解,我——想不出来了。”

  万得福迭忙道:“之所以布茶阵,原本有个来历。饮茶总诗是这么说的:‘清朝天下转明朝/莲盟结拜把兵招/心中要将金人灭/茶出jian臣总不饶’,倘使岳子鹏就是彭子越,他一定也明白咱们这些年来所查者的确是小爷如何gān下杀害老爷子的事体,此‘茶’即是彼‘查’,空茶盅岂非空查一场的意思?”

  “要知道,”汪勋如似乎不以万得福之言为然,随即接道,“彭子越之所以跟咱们打哑谜,并非存心为难,乃是防人耳目。他既曾溷迹洪门,便不至于借用洪英光棍可解的惯例作隐she——”

  “照你这么说,这张图根本与茶阵无关喽?”赵太初的悬胆鼻“哼”了一声,道,“那他何不画个大碗,偏偏画只小茶盅呢?”在说到“小茶盅”三字时,赵太初刻意变了个江北腔,顺手朝汪勋如一指,听来倒仿佛是骂对方“小杂种”了。

  钱静农这时忽地击掌笑道:“‘茶’还是‘查’,‘空茶盅’也还是‘空查一场’——只不过彭子越费了些心思。各位且看他刷刷两笔抹下,笔触分明,绝非胡乱涂抹个大“×”,倒像一撇一捺的两划——这其实是个字呢!”

  “是个‘五’字。”李绶武收起放大镜,满意地点了点头,“五在盅上,合为‘五衷’——”

  “古篆‘五’字作‘×’,象yīn阳jiāo午之义;午字亦作此形。彭子越未必通晓金甲籀篆之学,但是近世商家作账记数,以‘×’代‘五’,算是返古用俗,并不罕见。”钱静农一面临空撮指划了几个“×”,一面兴高采烈地谠论下去,“所以人家画的既不是一盅茶,也不是一个空茶盅,而是五个空茶盅。”

  “钱爷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万得福说时已缩掌入腋下百宝囊中掏摸了半晌,道,“当年我在植物园荷塘小亭顶上撬回了五颗弹头,是老爷子神功bīshe所致,那弹着之点,乍看也是五杯茶的茶阵,左三右二如此——”说时他且将五颗弹头往圆桌中央放去。但见他放得虽轻,可一松手之际弹头赫然嵌入桌面,布成一个‘氵亠’字:“只怨得福愚昧,我想破头皮,只能猜出老爷子用的是‘禀进辞’的典故,而非茶阵。但不知这张图上的小茶盅若用茶阵,又有什么讲头?”

  “自然是有的。”李绶武道,“设若岳子鹏、彭子越就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人,适才勋如说的那大胖子应该便是他了。畴昔之夜吾等去后,此人必有所见、必有所闻,才堪当得万老所谓‘知qíng者也’。可是人家又凭什么信得过咱们,而愿意将所知之qíng据实相告呢?咱们不都是空子吗?是以我方才说这字谜上必然有些jiāo代,岳子鹏画这茶盅的意思,诸位老兄弟都说对了一部分,却真如瞎子摸象,各见一隅。兜拢了说,我倒认为要从‘五衷’这个用词上说起。”

  “绶武说的可是‘衷肠’之‘衷’?”汪勋如问道,“‘五衷’所指,不就是心、肝、脾、肺、肾五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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