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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209)

  一听说起偷学《无量寿功》,彭子越才知道,果然是师父到了。且那话里的意思,非但全无嗔怪怨怼,反而多的是宽悯慷慨,当下倒羞恧自责起来,想起月前匆促间临着生死大劫,自己失张丧志、慌速窜走,于身陷枪林弹雨的师父竟无半点忧灼恤念,两相对较,深自不堪,遂道:“弟子惭愧、弟子没能照料师父,弟子——”

  “这却正是师父要嘱咐你的头一桩事——”欧阳秋道,“习武之人,力敌数十百众,最喜逞豪勇、斗意气,扬名立万,还洋洋自得,号称‘侠道’。我有一子,便是受了书场戏台上那些扑刀赶棒故事的蛊毒,如今流落天涯,尚不知落个什么样的了局。你是我关门弟子,切记我谆谆一言:万万不可以侠自任。”

  “弟子记下了。”

  “再者,”欧阳秋说着时,已然从车座儿里将那部《无量寿功》扔上前来,端端落在车前横杆弯角之处,“这部功法乃是一个名唤‘魏三’之人所赠,回想起来,魏三随手便将他家传之学授予我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落难之人,其中很有些深意——人家所期许于我者,乃是一副无私能舍的心肠,即此,师父也把这副心肠传了你。从今而后,你处世为人,也就知所进退了。”

  “弟子也记下了。”

  “此外嘛——眼前还有桩小事,做师父的得央你帮个忙,此事你乐意担下便担下,不乐意便拉倒——”

  “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逞什么熊?你忘了师父头一桩嘱咐了?”欧阳秋暗里一运劲儿,彭子越只道后颈上的杆棒直要贯喉而入,不觉把个脑袋又垂低了些,听他师父娓娓道出了究竟。

  原来前此二十年间,“讲功坛”在北五省里名闻遐迩,出入不下数千人众,其中十成九九皆是听掌故、凑热闹、闲来无事登门入座,把欧阳秋当成个说书人一般看待。兴致高些的,连月捧场不失一日,但觉故实引人入胜,便赍发几角赏钱作酬。正经活计忙碌些的,三天打渔、两日晒网、到席则听讲、缺席亦无妨害。要之如观人逞口舌卖艺、打发慌闷光yīn而已。

  然而,诚如武林史所载者,欧阳秋也颇知“详观慎择”,凡是碰上资质品行俱佳的,无不倾囊以授,使之“各自会心”、“勇猛jīng进”。廿载以下,果尔调教了董剑萍、董肇筠、田伯严、李恭贻、孟宪功和李政宣等六人。这六人也是“讲功坛”往来门客之中俱得《无量寿功》所载真传者。其中二董淹留泰安时日较长,各有三四年光景;李政宣成功至速,也有一年八个月辰光。孟宪功入门时年纪尚轻,仅十五岁;田伯严最称年长,出师时已逾知命。

  李恭贻所遇最奇,可以岔笔叙之。此人年幼时得了个怪病,高烧十日不退,叫个江湖术士下虎láng药退烧之后两腿瘫麻萎悴,略无一斤半两的气力。此后,这李恭贻就在地方上匍匐行乞,天天到“讲功坛”前讨些残羹剩饭,闲耳旁听宣讲。一日听到欧阳秋说张紫阳《八脉经》,至“八脉者,先天大道之根,一元之祖,采之惟在yīn为先。此脉才动,诸脉皆通”,以及“yīn一脉,散在丹经——上通泥丸、下透涌泉,使真聚散,皆从此关窍”,堂上众人已昏倦不支、鼾息大作,独门外这李恭贻残疾在身,加意凝神领会,当下随之观想,自起脉之跟中,偏及足少阳然谷xué,再同足少yīn循内踝下照海xué,忽然感觉内踝骨上二寸jiāo信xué抖跳了一阵,这已是他病足以来所未曾有过的奇遇。接着,听见屋里的欧阳秋复开言道:“……故天门常开、地户永闭。尻脉周流于一身,贯通上下,和气自然上朝;阳长yīn消,水中火发,雪里花开。门外空腹汉子且昏且默、如醉如痴——要知西南之乡乃坤地,尾闾之前、膀胱之后、小肠之下、灵guī之上。此乃大地逐日所生,根产沿之地也。一息既入,令胞中略转,透通yīn八xué,起来行走便了。”欧阳秋话才说完,门外这“空腹汉子”居然当真像个醉鬼似的走了进来,双膝落地,伏拜不起。这年李恭贻十七,二十岁出师之后反倒得了欧阳秋发囊资助,到济南府育英中学就读,走上一条学子的道路。

  欧阳秋对这先后投拜门下学艺的六人,总有一番jiāo代,除了“万万不可以侠自任”、“无私能舍”之外,更曾一再耳提面命:“讲功坛”一非帮会,二非门派,绝不可广为荐引,大肆招徕,以免聚结莠秕、滋生扰攘。至于欧阳秋的名号,更不许向人吐露宣扬——不消说:这是当年他赴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武术考试”铩羽而归所换得的一个教训:自凡人心存一点虚荣好尚,放不开显扬姓字的念头,于艺业便终须是窒碍、终须是捆缚。

  此六子容或不敢违拗师父的勖勉,然而邈邈之隐,却难以摆脱悠悠之谈。终有那泰安出身的好事之徒,见同邑之子李恭贻者有朝一日成了北大高材生,乃向报章之专门刊登“曲线消息”的编采人士透露:李恭贻原是个瘫废的乞儿,若未经一番非比寻常的奇遇岂克臻此?“曲线消息”乃街谈巷议、言事风闻;“相承有此一说,何必究所从来?”径给登了一篇“瘫子迭遭奇遇/乞儿竟入上庠”的特写,绘形绘声,语多穿凿,于是也才有“神秘江湖人物”之语喧腾于市。李恭贻一见消息走光,违失师父训诲,又恐新闻界附会生事,一怒之下,辍学而去——几乎和他同时离校的还有一个也来自泰安的孟宪功。这一下“曲线消息”更有得写,说北大两名学生无故中辍课业,恐与秘密社会之煽惑不无gān系。如此捕风捉影,果然引起了“保字号儿”的注意,自然特别简派眼线、多方查访。chūn去秋来,前后搜罗了大半年,终于从泰安“沦陷区”——也叫“解放区”——听来了一个离奇的传闻,说是一队枪兵放了一排火pào、轰垮一幢民宅,却仍没能逮住一个江湖高手。此外,还打听出四个名字——这四口人先后不约而同地在泰安待过,回北京落脚也颇有时日:且在行家眼中一“过”,便看得出都不是好对付的能人。终于在九月二十四号上,“保字号儿”兵分六路,刻意不带刀枪火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找上六人,直言是抓“共谍”。说也奇怪,这六人各只分辩了几句,既不恃qiáng拒捕、也不运功走逃,仿佛这只是场寻常易解的误会,便跟着徐亮的特务来到了永定门外长chūn观西侧的一爿聚珍堂当铺。

  为什么是当铺,仍须分笔详说。清中叶左宗棠驻新疆,为了给发配充军的人犯寻一生路,特许其集资设立押店,后来赦释回京而仍cao此业的大有人在,是以北平城里外的典当铺子还一直维持着原先狱中的部分形式。比方说,大门前放一束油布扎箍的幌子,即仿狱中曾于牢房外悬挂衣伞以为质押处认记的旧制。又如以砖砌墙、另筑红色木栏围之,院内必以石材盖库房,房舍亦必以镂石为窗户,一似监牢。之所以如此,当然不只为了怀古,更出于防盗防贼的实用目的。是以“保字号儿”索xing盘下了聚珍堂,平时仍雇有朝奉、掌柜、伙计人等,一旦遇上些不必和宪警同调协办的案子,便以此为羁押人犯、鞫审刑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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