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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211)

  彭子越站在花想容照相馆的玻璃门前,所做的正是重演一遍寝睡之际脉气“沛妄行”的过程——彼时他六神无主、心志涣散,原先未曾打通的脉xué自然亦应深闭固锁。而人体一旦摊平,气血沉堕,顺势下导,若无旁骛,也就悠悠入梦了。偏偏上半夜彭子越意绪纷乱、幻象频生,在昏倦朦胧间不觉催动内力,其qíng正如此刻玻璃上所映显者——彭子越便像一只逐渐chuī胀的气球,约莫几眨眼间,自肩头以下倏忽壮大了一倍有余,只颗脑袋还是尖嘴猴腮的旧时模样。这么一狐疑,他不免抬手摸了摸脖梗儿,却发现绕颈一圈好似着了火一般灼热起来,当下拼力攀挤那铁栅栏,想借玻璃上投影看清楚师父给点烙了些什么。不道稍一使力,那呈菱角图形的铁栅栏却像面条似的向两边弯折了。这可大出彭子越所料,心下一惊,原本封绝的六xué登时dòng开,彭子越再定睛看时,玻璃上自己的头脸也变了形——一双眼珠朝前bào突,显得大了许多,这正是阳维脉与手足少阳会于风池之后余气鼓dàng脑空、承灵、正营三xué的结果——正营在目窗后一寸、承灵又在正营后一寸半,脑空更在承灵后一寸半,脉气由此向前催发,上入阳白xué循头过耳,再入本神xué才得息止。所幸气行周身一圈,到此已无劲爆之力,而本神又是阳维脉的终点,余气冉冉散入颅中,且消且化,彭子越印证这“云合百岳”的功法可谓有惊无险——一颗脑袋瓜子便这么懵懵懂懂地保住了。他索xing将铁栅栏又向两旁扯开了半尺有余,上半身紧贴着玻璃,凝视着脖子上那一圈青黑色的绳纹,恍然大悟:自己居然平白多出另一个体态形貌。这么一来,他却拿捏出一条主意,只不知来得及、来不及?当下不敢怠慢,拧身掉臂,直奔永定门而去。一面跑着,一面还自言自语地叨念:“彭子越!你是个孬蛋,做不得此事。彭子越!你是个虫豸,gān不了这活儿。”尽这么嘟囔得起劲,彭子越还是一路飞奔到永定门外长chūn观西侧聚珍堂——是时欧阳秋已经叫徐亮手下特务持橡皮索捆成个蚕茧一般,扔在跨院库房角落,其余六个蚕茧则一字排开,给吊在库房外两株槎jiāo错的大槐树上,吊人的橡皮索柔软而富弹xing,稍有几翦斜风chuī过,那偌大的蚕茧便上下四方地晃摇起来——不消说,这便是那六位师兄了。

  改容易貌的彭子越匍匐在长chūn观墙头觑看一回动静,寻思此事似乎尚有可为者,登时跃身下地,绕到南侧聚珍堂正门口,深吸一口大气,猛可抬腿踹开大门,直奔前厅。此际正院、跨院四边房舍都还亮着灯火。特务也好、军警也好,都为今夜审讯那欧阳秋如临大敌,荷长枪的、擎火棒的、持电筒的、扛索具的,闻声一哄而出,却没有谁料想得到,此时此刻竟然又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个江湖人物。众人反应不及,彭子越已经飞身蹿入厅中,见围桌坐着的四五个穿着公服的爷们儿。他这厢鼓足胆气,合掌抱个明字拳,平揖半弧,龇牙咧嘴地笑起来:“在下义盖天龙纹qiáng项岳子鹏!听说有远道儿的朋友来见,未曾远迎,还请当面恕罪则个。”

  迎头对面一个黑矮子正是徐亮,乍见来人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一双腿子有如房柱般粗圆,上身夹衫前后襟之间居然无衲线,里头微微露着铜浇铁铸的肌ròu,不由得升起三两分懔敬之qíng,当下拱手回礼,口风仍密遮不透,道:“但不知岳兄到聚珍堂来,有何贵gān哪?”

  “这就怪了——不是你们要找我么?”彭子越虽竭尽所能、qiáng自镇定,可毕竟他不是绿林豪杰,初出茅庐便撞上这等场面,浑身气血翻涌如沸,一条阳脉自跟中便抖动颤跳,一路上行,眨眼间已窜到与任脉jiāo会的地仓xué里。这地仓xué在口吻旁四分开外,左近一无筋、二无骨、三无ròu,偏只薄薄一片脸皮,哪里承受得了他内息冲突?两句话才说完,xué眼上便破了个针尖儿大小的孔窍。彭子越自己无甚所觉,看在徐亮等人的眼里却是无比怪状——只见那孔窍之中似是冒出了一滴米粒儿大小的血水,旋即gān凝,可自凡是彭子越一吸气吐息,那血水便又抢决而出,浑似绿豆。如此不过顷刻辰光,涌出的血水也益发浊了,径足一枚龙眼大小,其色紫中带黑却不滴坠,仿佛猛然间长出个痦子似的。

  徐亮原本不是糙莽出身,睹此异状,算是别开生面,不禁分神忖道:这人看来倒像个江湖练家,非但报得出字号,且神色间自有一番英雄气象、豪杰颜色。两相比较之下,先前来的那人看似手脚长大,却道不出个师承祖业,只一口一声替那六人求qíng告哀,哪里像个得体的人物?仅此一犹豫,徐亮先且不疑有他,摊手示意让了个座儿。但见来人一摇手,双臂环胸,两腿跨了个同肩宽的小内八步,道:“听说有人冒充我泰安昆仑派旗号到处招摇撞骗,可有此事?”

  彭子越固然是“吃铁丝儿,拉笊篱——肚子里现编”的一席言语,听在徐亮耳中,竟也合qíng入理,应声答道:“说不上谁冒充谁。本局qíng报掌握得十分透彻,这些人都有‘共谍’嫌疑。”

  “我怎么听洪英光棍说,这里头其实是‘一场误会’呢?”一面说着,彭子越一面暗里将周身劲气齐聚至右手食、中二指第二关节之处、虚虚抠个拳形,向桌面轻轻点了几下,那三寸六分厚的一张实心原木桌上立时现出几个一寸的凹dòng。彭子越继续说道:“咱们侠道中人,最重名声,受不了半点屈谤。他们要真是什么‘共谍’,贵局便处置了;如果有误会,便放人,万万不可坏了我泰安昆仑派的声誉。说我义盖天龙纹qiáng项岳子鹏屈害了些小老百姓,他们可是连蝼蚁都不如的东西!”说到最后一句上,那叩桌二指稍一用力,只见一张桌面倏忽矮下一截——四条桌脚陷地足可半尺深浅,吓得众人不觉都从座中弹跳起来。听来人清了清嗓子,接道:“我是收了些徒弟——却不是叫你吊在树上那几个。我的徒弟们,唉!可惜都在四月里守泰安城的时节,随我投了那整编七十二师的部队作战,却都成了pào灰。贵局——恐怕还是拿错了人。”

  徐亮闻言再三寻思,又追问了些泰安保卫战的细节。是役从头到尾彭子越都身在城中,说起守军久候大汶口援军不发的种种qíng状,可谓丝丝入扣。徐亮听罢,微微点了点头,展颜道:“我看岳大侠虽然身在江湖,能亲与泰安保卫战,可见也是赤胆忠心、忧国忧民的人物。如蒙尊驾不弃,何不就加入了咱们‘新社会’,一同为‘剿匪建国’的大业效力呢?”

  “我人都来了,您这话说得岂不忒见外了?”

  徐亮登时大喜,随即吩咐左右,先换了茶,引荐众人名姓,又重新议定座次,将彭子越迎至上首坐定,再命人前去跨院中,“将那一gān无知百姓先行饬回,听候发落”。这厢徐亮再向彭子越说解,“新社会”是个什么背景、什么前途;要之便是集结各地忠义贤良,使之信仰三民主义、服从最高领袖、培养爱国思想、实践军民合作、加qiáng政治思想、增进军事技能;俾能达成四个主要目标:头一个是锻炼健全体魄,次一个是建立自卫武力,三一个是严密保甲组织,四一个是扫除境内盗匪。彭子越有耳无心,听得云山雾沼,呵息连天。徐亮看光景也怕烦扰了贵客,自寻台阶下了,道:“岳大侠远来疲惫,不如就在聚珍堂上房安歇,明日早起,大伙儿再商议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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