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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36)

  桐油是一种gānxing油,自桐树果实之中压榨取得,以中国大陆为主要产地,是以又名中国木油,老古人多用之以为燃料。但是它是一种分子结构极不稳定且品质低劣的油。《天工开物·膏液》篇即云:“燃灯则桕仁内水油为上,芸苔次之,亚麻子次之,棉花子次之,胡麻次之,桐油与桕混油为下。”可是从化学成分上看,桐油中含碘量高,且含极特殊之脂肪酸,髹之于漆上,可如保护膜一般,颇能抗晒耐湿,称得上是一种物美价廉的涂料。

  抗战军兴,各地百业荒废。开采桐油又是一门“粗中有细”的产业——非仅采集桐树籽费工费事,榨油的流程也旷日耗时。且若集于一地而制之,则未必能应付所需之量;散于各地而制之,则舟车集运又徒增繁琐。如此,这笔国债眼见是还不出来了,可是照“老头子”热切jiāo好英、美,试图拉之下水以扩大战局的策略居心来看,三十二万公吨的桐油又是非还不可的。

  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上海哥老会出了个人物,给那财政代表团的陈光甫拿了个主意说:“老漕帮当家的万砚方是纺织业巨子,当年又是‘老头子’的前辈师尊,何不找他设法呢?”陈光甫狐疑道:“万氏向未涉足油脂工业,怎知道他能设法?”那人接道:“陈兄有所不知,我祖上经营这油行已两百五十余年,要说伐木取籽、榨油炼脂,放眼这亚洲,不作第二人想。即使以我的能耐,再加以十倍的财力、人力、物力,也休想于五年之内清偿美方这笔油债——更遑论这是战时。美国人早打算清楚了,要以这债务为辟邪剑、护身符,扔下两千五百万美元,叫你本上加利、利上积本。别说五年,就是五十年也还不出来。这前债还不出来,还谈什么后债?人家只消说国库吃紧,咱们就更无须提什么央人出兵、为我东亚战区作奥援了。如此一来,我且问陈兄一句:咱们就算是今年就还清了三十二万公吨桐油,又能奈他何?”“那么以你之见,这又与老漕帮有什么关系?”那人嘿嘿一笑,道:“我先问陈兄:是不是桐油又有什么关系?”

  给拿主意那人卖了个关子以后,才不疾不徐地道出原委。其实桐油生意非但于中方是幌子,于美方又何尝不是呢?试想:三十二万公吨的中国木油一旦jiāo运抵埠,以美国那样科技先进的大国究竟该作何处置?是拿它来燃灯烛?还是拿它来髹门窗?那人慨然一笑,岔出个玩笑来:“我看他们得先成立一个研究单位,反复实验之、分析之,才不定找出能怎么用这么些连咱们明朝工匠老祖师爷宋应星都看不上眼的劣油。”

  玩笑归玩笑,可又怎么扯上老漕帮的呢?陈光甫不由得正襟危坐,摆了个哥老会众议事之时最常见的手势——左掌右拳包个日月明字,同时上下直移三寸、继之前后推移三寸、再左右横移三寸,意思是:出于你口,入于我耳,事宜机要,不传外人。

  那人才道:“老漕帮的纺织生意里有近半数是棉,其所有棉田,何止数十万顷。棉树也是结籽的,棉籽也是可以榨油的,且就燃油而言,这棉籽油尤在桐油之上。咱们何不撺掇那万砚方每年报效足数的棉油jiāo差,不足额的么,据我看也只在万吨之数以下,这样油料的数量毋宁就齐了——以十之七八的棉油,凑上十之二三的桐油,陈兄不就jiāo差了事了么?”

  “毕竟是不同的油——”

  “美国人醉翁之意本不在油,加之他们又哪里知道中国木油是个什么油呢?”

  而陈光甫又哪里知道:在那个战乱的年代,连抗日都是一宗各地下社会组织之间相互斗争作法、翻天祭印的门道。哥老会那人给出的主意经陈光甫上报,居然批了个大可。这个意味着:不只哥老会那人有意出老漕帮一个难题,国府当局能欣然接纳此议,其内qíng亦非比寻常了。

  至于万老爷子如何借助于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之力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则不在此絮烦。且说万家主仆举出这几桩事证来,孙孝胥听得入理会神,才明白莫人杰一案恐怕牵涉到剿除老漕帮势力的绝大yīn谋。当下一悟,反而有些云淡风轻之感,倒不如初来时那样只想为父亲洗雪无妄之毁了。

  万老爷子见孙孝胥眉开色霁,似是转出另一层识见的模样,才接着万得福的话说下去:“那哥老会的人物我也是到日后才知道的。此人jiāo际当局,趋附炎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果然在抗战八年期间,得到极峰的赏识,于胜利之后gān上了接收大员之职——”

  “此人同那项迪豪可有什么瓜葛?”孙孝胥qíng不自禁,脱口打断了万老爷子的话。在平时,这是十分不礼貌的,奇的是万老爷子倒不以为忤,微笑道:“起码到今天为止还看不出来。这人姓洪,名达展,字翼开,一向做的是油电生意,当年在杭州起造‘大有利’电厂的就是这洪达展的父亲。这几年洪达展跃身政坛、chūn风得意。因他生肖属蛇,还在外滩举办过一次国际商展,以蛇为题,又卖皮包、皮鞋、皮箱、皮带,又办各种大小活蛇的毒物展。加之自创‘蛇糙行书’,兜而售之。弄得有声有色,好不热闹,果真是虬龙匿、虺蛇出——依我看,这是国之大运如此,乃有以致之!”

  说完这话,万老爷子忽然瞑上了双目,右手微举,食指和小指朝上一翘,这在帮中举行筵席、茶众或闲话集会时是有用意的。万得福即刻趋前,对孙孝胥一欠身道:“孙掌门远来疲惫,请先到客舍更衣小憩,稍候片刻。老爷子已经备妥水酒,届时再请移驾一叙。”

  这是一九四八年十月十四日的一幕,下距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上旬因周鸿庆事件而引发的全面反日运动,已是忽忽十五年有余的前尘旧事。万老爷子突然提起这一节来,一时之间倒让万得福有如坠五里雾中之感,但见万老爷子苦苦一笑,道:“当日我同孝胥只说起些皮毛,没来得及往深处谈,到晚饭席上又只顾着同静农谈诗学,与勋如谈医理,就乱了套了。嗣后孝胥不再提,那莫人杰的一段悬案似乎也就没有谁再追究了。如今想来,倒有几分遗憾。”

  “四八年十月十四日,古历九月十二,是老爷子与钱爷、汪爷、赵爷和孙爷义结金兰的日子。除了未及结识李、魏二位爷,可以说是盛况空前了,怎么老爷子还觉得遗憾呢?”

  万老爷子先不答他,径自俯身拾起方才一怒扔下地去的报纸,又吁叹了几声,才道:“设若当日我同孝胥多谈上个把时辰,再从那洪达展的国际蛇业大展上寻思几回,说不定已经能琢磨出莫人杰那案子幕后的高人来了。”

  万得福闻言一惊,正待追问下去,却见窗前的紫藤与葡萄架下有一株迅捷无伦的影子一闪而逝,接着再使了个“燕翎剪水”,居然由两株紧邻的植物的主gān之间斜斜片过。这可是一边用上外家轻身的技法,一边又用上内家缩骨的方术——眼前除了小爷万熙之外,哪怕是找遍了宁波西街祖宗家门方圆百里之内,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练家。万得福知他平日勤于练功,神出鬼没惯了,便未多加理会。倒是万老爷子一分神,皱了皱眉头,道:“小熙子这一年半载之间怎么老练些个‘梁上桥下’的本事?这能有多大出息?回头你得同奶娘和二才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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