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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53)

  好在这万得福千般壮怀、万种怒绪,抵不过一丝一点不明就里的不甘心——当下觑个方位,朝东南方扑身落跪,东南方隔着两堵石墙,一个房间之外,正是祖宗家的几十个牌位。万得福双目一瞑,将他日日挥扫拂拭的牌位细细观想了一回,匍匐磕了四个头,默道:“老漕帮列祖列宗在上,家下小人万得福顶礼叩告:万老爷子叫人行刺殒身,无人能知就里。小人身负遗命,可又背着欺师灭祖的冤屈——天可怜见,列祖列宗庇荫,容小人侥幸赖活一条贱命,总要将此事首尾查它一个水落石出、天明地白。万得福一日不死,便一日gān着这事;一分一秒还有气息,便一分一秒想着这事。将来完了这事,万得福自来列祖列宗灵前请死谢罪的便了。”

  磕罢了头,也默祝毕了,万得福“嗖”的声立身而起,浑身的玄衣玄裤,却叫那地上的污水和眼中的清泪给浸了个透湿,贴皮沁肤,竟有几许凉薄之意。可只万得福自己明白得透彻:果如今正只他这孤影寒身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这好汉此刻已经五十五岁了,临去匆匆,抵不住在洗rǔ门内、思过廊间打了老大一个喷嚏——倏忽惊走几只犹在高墙上下觅食的野麻雀。从此,万得福竟尔走上一条再也不能回头的道路。

  14 另一种生活

  我姑且可以把自己的人生划分成两个部分——前一个部分是还没有遇见万得福的时期,后一个部分是遇上万得福之后的时期。就一个平凡人的日常生活而言,这两个部分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日常生活不就是那种早起刷牙洗脸,用黑人牙膏或固龄玉牙膏、美琪药皂或美答您洗面rǔ……之类有差异却没意义的琐碎事物的累积吗?

  我在考上大学中文系以前的生活比这种状况还要差一级,因为我是没养成刷牙洗脸的习惯的那种人,连牙膏和肥皂都没法算进日常生活里去。可老天爷赏面子,给了我一副又白又齐的牙齿和一张肤质细嫩的脸皮,无论我怎么脏、怎么邋遢,旁人都看不出来。万得福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就曾经这么说:“呔!这位白面书生往哪里去?要不要买一副chūn联回家张贴张贴?”

  那时我已经是个中文系的大学生,自然看不起在菜市场里推部洋铁皮车叫卖chūn联的小商贩——他们的一笔书法字简直同广告看板上那些不颜不柳的鬼符没什么两样。我哼了一鼻子,根本没理他。

  倒是走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小五“噗哧”笑了,道:“人家喊你呢,‘白面书生’!”

  我只道给他俩吃了豆腐,当然不痛快,一面加紧脚步朝菜市口走着,一面低声骂道:“再屁一句你就一个人找去罢!他妈的。”

  小五是个识趣的马子。其实她恐怕是我所认识的马子里唯一识趣的了。她知道那天不能得罪我——得罪了我她就找不着彭师父,找不着彭师父就找不着孙小六,找不着孙小六她回家就要给孙老虎骂一个臭头——总之,得罪了我她没半点好处。我回头睨她一眼,她登时抿住嘴,只一双眼睛的眼梢还残着笑。却是那万得福远远扔过来一句:“你老大哥没教你不能这么跟小姑娘说话么?”

  我老大哥?我老大哥怎么认识这么个卖chūn联的糟老头子?正狐疑着,小五抢上几步一手腕挎住我的肘子,道:“老疯子!不理他了。”

  那一天我连万得福的长相都没看清楚,便给小五连拖带拽地冲出了双和市场。

  彭师父那天根本不在他的武馆里。他老婆——邻居街坊都喊彭师母的——正在武馆院子里摘韭菜。她说正月葱、二月韭是人间极品,眼前是腊月,将就着吃也是好的,反正到了台湾来怎么样都是将就,怎么将就也就怎么都好了。我们听她说完了每回见面都得照例说一遍的言语,才抽个冷子问了声:“小六来过了么?”

  “三五天没见人了。”彭师母道,“说是年前不会再来,开了年也不一定来得了。”

  “糟糕!又来这一套。”小五喃喃念了声,两道眉毛皱连成一道,叹了口大气。

  “台湾就这么巴掌大个地方,他能上哪儿去?”彭师母随手递给我一把韭菜,接着道,“回家给你娘包饺子——我说小五,别瞎cao心了,过几天还不就回来了?”

  我扭头望了望小五,见她正觑眯着一对眸子打量院子里的各种手植青菜,登时那眸子便滴得出盈盈满满的苍翠之色来。那是一个让我永世难忘的神qíng——她就那么水灵灵瞪着半园极为寻常的青菜叶子,照说应该为孙小六的失踪而cao着心。可是不,不是那种cao心,你甚至不觉得她脑子里正在想着她弟弟。我看得出那神qíng——我已经二十岁了,她也二十岁了,二十岁的男生看二十岁的女生一眼能看出很多东西——她那神qíng里有很多东西,就没有cao心。我当时说不上来,日后见识的女人多了——比方说有一个叫红莲的——就知道她们在用那种水灵灵的瞳光似乎十分专注地看着什么,还外带叹一口大气的时刻,其实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说得文气绉绉一些,那念头就叫向往;说得简单平白一些,就是想着另一种生活,羡慕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的一个状态。

  自从四五年前小五在植物园里卸下我的小拇指关节,又马上给接回去的那一次之后,她这是第一次找上我、央求我,虽说我还是想摸摸她那一对奶帮子什么的,可毕竟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是个体面人物了,答应要帮她一个小忙,便不该存什么坏心思了。眼前明明是要帮她找孙小六,只看她这模样,我却又有了别样的想法。

  可以称之为一种皮下给通上电流的那感觉,我的小肚子到胸膛之间豁地发起烧来,立时想起刚读过的《诗经》里有那么两句:“有女怀chūn/吉士诱之。”仿佛被小五那神qíng漾了一下,连带地漾出来下面这一连串的感觉:也许她本来就不急着找她弟弟的——反正打从孙小六出娘胎以来,每过几年就会忽然间没来由地消失一阵,过个一年半载人又忽然间没由来地回来了。这事原本吓得他一家人全都六神无主了,孙妈妈还闹过一回自杀,孙老虎报过两回派出所,结果孙小六就有办法儿傻不愣登地回家叫门,一打照面谁也不认识这孩子了。他居然在外头还长大了。第一次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孙小六两岁,等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孙小六突然就回来了。第二次则是我和他被植物园驻警抓去按指模、录前科之后不久——当时我还真以为他给关进去了——那年孙小六不过七八岁,我则大约是刚念上高中的光景。我还记得,就因为小五不让我摸,我也只能拿欺负孙小六这种小把戏来泄愤。结果孙小六又没头没脑失踪了大半年,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忽然跟我说:“张哥我以后说让你找不着就让你找不着,绝不盖你。”“盖”是那些年里小鬼头流行的词儿,意思就是欺骗、唬弄、chuī嘘。孙小六确实没盖我。日后我——其实不只我,咱们全村的大孩子,甚至我相信这世上自凡是见过像他这么孬蛋的人——只要是动起手脚准备欺负他,他就有办法在一眨眼之间脚底抹油,溜它个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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