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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59)

  “你说这是宋朝的我不信,”老大哥猛摇头打断我的话,“这怎么会是宋朝人写的呢?”

  “也许不是,”我尽量简单地解释道,“也许是后来的人,或者今天的人,只要懂得《菩萨蛮》词牌,就可以按它原来的声律、平仄,填成一首词了。”

  “那它是个什么意思呢?”老大哥歪头望着那块布,道,“你给说上一说。”

  我反复又把那词给读了两遍,其中一遍还念出声来,好让老大哥听明白,布上那四十四个字是有一定的句读韵叶的——可是我却实在说不出“它是个什么意思”。坦白说,谁能把一首古诗或古词的“意思”用现代人的白话文说明白呢?它就是一阕讲述爱qíng的艳词,讲的是、讲的是——一段说不出口、又放不下心的爱qíng。

  那阕《菩萨蛮》是这么写的:“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

  写这阕词的人用了不少古诗词作品的典故,是以堆砌出相当吻合艳词格调的秾丽气氛——比方说:第一句用上了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的前半句。第二句用上了张先《南乡子》“今夜相思应看月/露冷依前独掩门”的意境。且在第二、第三句巧妙地使了个倒装的手法,先写“双飞去”、继写“鹊起”,让读者在读到“相思今夜双飞去”时,犹以为那“双飞去”所指的是温庭筠原词中的“双双金鹧鸪”,及至读到“鹊起恨无边”,才发现“双飞去”的是此词作者安排的一对鹊鸟。从这一点看来,填这阕词的人似乎有意只写给jīng通词史或熟悉填词——尤其艳词这一传统——的行内人玩赏而已,是以此词所yù倾诉的恋爱对象恐怕也非白丁,而必是一颇通词学的高手。此外“痴人偏病残”所说的,可能是指作者自身有某方面的残疾,也正因苦于残疾之身,便不敢放胆向意中人表达爱意。这一句少不了“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的因袭气味,但是毕竟下了番脱胎换骨的功夫。接下来的“问卿愁底事”更是从李煜《虞美人》“问卿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chūn水向东流”和南唐中主李嘲笑词家冯延巳《谒金门》词的话“‘chuī皱一池chūn水’,gān卿底事?”这两个典故融合而来。至于“移写青灯字”的意思恐怕是作词者万念俱灰,对尘世俗qíng已生厌弃之思,想要遁入空门。但是句子的来历,隐约还保留了元曲中“剔银灯yù将心事写”的怅惘qíng绪。其后,“诸子莫多言”仿佛是寄语非关这份qíng爱的旁观者无须再进劝解说服之语,因为白云苍狗、物换星移,世事已非人力所能挽回——末句的“谢池碧似天”正是此词之眼,用上了晋代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chūn糙/园柳变鸣禽”的典故,说的是连gān涸的池塘底所长出的糙都茂密繁盛、碧绿如织,其时移qíng逝便更不待言了。

  我花了起码一两个钟头的时间把这阕艳词的每个字、每个句子里每一层的典故、技法都反复跟老大哥解说了好几遍。只见他越听越不耐烦,眼皮不时地耷拉下来,鼻息也逐渐浓重。说到“池塘生chūn糙/园柳变鸣禽”的时候,他索xing翻身卧倒,叹道:“不对!不对!简直地不对!哪来这么些胡扯八蛋的qíng啊、爱啊的?我看你小子是谈了恋爱了——不!谈了乱爱了——才来唬弄你老大哥的!”

  我绕到chuáng的另一侧,也就是老大哥埋着头脸的那一边,一指头戳上他的前脑门,道:“咱们哥儿俩可是说好的——我告诉你、你就告诉我——现在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该你了!说罢,什么叫‘他们到底是来了’?”

  大半张脸埋在被单里的老大哥的一只眼珠子朝外转了转,又伸出一只手指头往嘴唇中间比了个噤声的姿势,随即压低声,道:“你把这块什么菩萨带回去好好儿研究研究,研究出个讲得明白的道理再同我说。我头本来还不疼的,叫你这么一扯络,现在疼起来啦!你先回去罢——记着!什么也别跟叔叔婶婶说。”

  叫我三缄其口很容易——我本来就和家父家母说不上几句话,可是要指责我的分析和解释是咱家乡话里的“胡扯八蛋”就未免太伤人了。毕竟我当天上午才通过了资格考,只等提出论文,硕士学位就到手了,怎么咽得下你大老粗这口恶气?于是登时翻脸,道:“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告你一状——说你上七十的人了还跟人打架——看我爸不修理你——”话还没说完,老大哥突然翻个身又坐了起来,瞪起一双死鱼眼想发作,可神qíng又在瞬间为之一变,好似见了神仙佛祖那样哀怜着笑了起来。也就在这一刻,我的肩膀给一只从背后伸过来的大掌按了一按,按我的那人同时说道:“你让他说清楚,他怎么说得清楚呢?”

  那人穿一身医师的白色长外套、胸前挂着听诊器、袋里cha着三色笔、手上还捧着个夹纸牌,笑眯眯摸了摸从顶门朝后梳成包头的银色发丝,对我点点头,补上一句:“你说是罢?白面书生!”

  我听他说这话,又仔细瞅了他两眼,总觉得此人面生得很,可笑貌语气却又遥遥迢迢地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听过。这时我老大哥jīng神抖擞起来,“嘿嘿嘿”放声笑了,道:“你老怎么大驾光临了?”

  这银发医生且不答他,径自往他大腿上拿过那块破布,扭脸冲我说道:“你老大哥叫你回去研究研究,你就回去研究研究。写这《菩萨蛮》的人决计不是个写‘艳词’的用心。你要是研究出来了,你老大哥准有大红包看赏。”说完倾身探头,跟我老大哥沉声嘱咐道,“怎么让人给送进这里来了呢?你不知道这儿是‘他们’的地盘吗?二才刚还到门口来晃了一下,你不知道么?”

  一连三问,我老大哥屁话也没接上半句,下嘴唇却打了阵哆嗦,手底下倒没闲着——一斜身,从chuáng边的斗柜里摸出两团皱巴巴的衣裤,当下穿将起来,口中喃喃说道:“横竖我不是个住院的命——咱们说走就走了,万爷!”

  这银发医生正是万得福。他什么话也没再说,低头把我那只大书袋轻轻往chuáng尾的褥子底下一塞,跟我老大哥比了个要他躺回chuáng上去的手势,再起身时已经往我怀里塞了包白煞煞的东西——抖开来才知道,那是另一件医师穿的外袍,里头还裹着听诊器和夹纸牌。

  我在丝毫作不得主的qíng形之下,于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七日傍晚伙同万得福、张翰卿将一张病chuáng偷出荣总病房,并且随即驶走一辆救护车,还一路鸣笛示警,最后将救护车弃置在新庄盲人重建院后门口。之所以把车弃置在那里,乃是因为盲人重建院就在我就读的学校隔壁。之所以连人带车一道偷出荣总大门,乃是因为不如此不能避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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