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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70)

  “还有发圆小(八十四)个佛头,该如何处置?”一个乞丐斗胆追问道。

  “发愿小的佛陀济什么事?发愿大了那佛陀才灵光啊!”邢福双两句答非所问的话一出口,众丐qíng知这堂主也担不起事了,当下一哄而散。有的就地找堂口挂号投门,有的回山西丐帮太原总堂报信,有的就跟个溜出裤筒的屁一样——没了影了。邢福双回过神来,再yù鸠合众人,身边只剩下七八个要回太原总堂的乞丐。这一下懊悔不及,索xing随他们上太原总堂自请罪责,折竿摔碗、撕袋击砖——妙的是,这敲门砖往他天灵盖上三击而粉碎,把他这健忘之症给打好了一多半儿——除了那一回夜探佛顶的qíng景没能及时想起来之外,前尘后事忽忽皆到眼前,思路也猛地活络了。他心念电转:我这敲门砖三击之下,打却了丐帮堂主的身份,反而落得自在。但看这太原总堂堂口之中多的是虎视眈眈,仿佛信我不过的花子,万一我沉不住气,说不定还落个侵吞佛头的罪名。不如就此装疯卖傻,远走异地,再作打算。主意既定,当下叩头出堂。人问有什么去处,他只随口说了个江西——话出口又后了悔——以丐帮分布之广,覆盖之大,侦伺之密,通信之捷,他一旦说了个去处能不去吗?

  硬着头皮,邢福双只好千不qíng、万不愿地上了路。可他在接引佛dòng里的那一段奇遇,却恰恰应在了欧阳昆仑身上。

  原来欧阳昆仑从满两岁上起,几乎每日都到通西桥下孔dòng之中摩挲着一颗一颗的佛头玩耍。须知孩童作耍全凭十分专注、更无半点机心,也不管什么功过成败、进退得失,是以不喜、不惧、不忧、不怨,似无意间有所为、为而勿有,且不计较。这样行事,即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做得了,更何况一部武功呢?欧阳昆仑日日爬那一十二颗佛头,久而久之,也发现了佛头上布列着大大小小的凹dòng。初时他不过以指尖抠抠抓抓,也就惬心满意了。继而不知怎地摸起自己的一颗小光头来,其实脑中早已将佛头上的凹dòng位置记得一个滚瓜烂熟,摸着自己的头,便好似摸着佛祖的头;摸起佛祖的头,又好似摸起自己的头。忽而有那么一天,他往自己的头上使劲按了一下,但觉五指齐根没于颅内,竟然沁心透脾涌起一阵欢喜清凉之感。在一旁照看小昆仑的顾氏也没觉出什么异状,只道儿子摸着自己的头颅光圆柔滑,甚是好玩。欧阳昆仑年纪幼小,哪里说得出如许复杂微妙的肤触体会?心中想起的却是夏日里吃甜瓜的美妙滋味,顺嘴便说了声:“甜瓜。”顾氏更不疑有他,也乐得在一旁逗笑:“小昆仑的脑袋像甜瓜。”

  殊不知此际的欧阳昆仑那五只小小的指尖所点者,正是俱舍宗“阿毗达摩人空法有功”中的一部“金顶佛光”。在梵语中,“阿毗”为“大”、“正”、“无比”之意,“达摩”为“法”之意,译成中文,通称“对法”,是智慧的别称。“谓以正智,妙尽法源;简择法相,分明指掌——如对面见,故云对法。”俱舍宗本乎梵名婆薮豆的天竺法师所著之《阿毗达摩俱舍论》,这天竺法师在中原佛教中可是大大有名,号曰世亲,其著作便是经玄奘法师亲译之、发扬之,而后成立了俱舍宗。“人空法有功”的来历究竟是出自世亲之手、抑或玄奘之手,已不可考;唯知此功亦本于“俱舍”之奥义。“俱舍”的梵语为“Kosa”,有“藏”、“鞘”、“茧”等译字,意指包含摄持。《大日经疏》十四曰:“法界藏者,梵音俱舍,是鞘义也。犹如世间之刀在鞘中。”

  顾名思义,这“人空法有功”的jīng髓即在一个“藏”字上。无论是世亲或玄奘悟得人头颅果然是一部“无尽藏”,乃通过五指摩挲、打通xué脉再附之以绵绵不断的观想,方得由这“人空”遁入“法有”的境界。这部“人空法有功”中的“金顶佛光”是个枢纽,从这个枢纽分摄而出,另有十七部功法,非可于一时之间历数。但是“金顶佛光”与邢福双先前在接引佛dòng中亲即点试的“文殊无过瑜伽”里那“四至四自在”不约而同、无独有偶地也成为一种“对法”,因此当年凿刻石窟者才在这相对而坐的两尊佛像头上刻下了这两门功法,所谓“如对面见”也。邢福双有意而无缘、欧阳昆仑无心而有缘,但是日后的福祸悲欢,又岂能因一部武学而定夺?设若欧阳昆仑没有从这“金顶佛光”入手,莫名其妙练成一副铁头功,将来即便庸禄一生,倒也未必落一个冤屈负rǔ、遗恨殒身的了局。

  可这人世百态既不能以一时遭际的臧否而定夺,便也不能就其了局境遇的哀乐来论断。欧阳昆仑无心cha柳,开出一路一千四五百年来无人能识、无人能习,亦无人能想像的奇诡功夫,却不仅是武林中的怪谈轶事而已——它还彻底影响、推动了后人所熟知的某些现实和历史。

  原来这通西桥下的一十二颗佛头并不只是吻合于日后的“阿毗达摩人空法有功”而已。因那大同丐帮弟子之于高深武学,不过是一批睁眼瞎子,当然不会知道某一颗佛头上的凹dòng所指示的是某一门功法。从而先遣jiāo验的这十二颗自然也包罗芜杂——其中有三颗正好是日后“昙无德颠倒气血论”里的“正天庭谱”、“反天庭谱”和“合天庭谱”的发轫。有两颗显然启迪出“随智涅槃玄义”中参看前生和来世经历的“灵机图”和“幽枢图”(此二图和日后大兴其道的催眠术关系较近,与武学的牵涉较浅)。有四颗看来极可能是后世华严宗那“龙树迷踪散手”之中“外百会手”、“里百会手”、“连百会手”和“迷百会手”等四部的原始规模。另外这三颗才是货真价实的“阿毗达摩人空法有功”——除了“金顶佛光”之外,另外二谱是“如来天眼”和“三宝明珠”。

  仅就这一十二颗佛头言之,已经称得上是后世传闻中“武藏十要”的一部分基础、根据或雏形了。可以推想得知,设若邢福双盗斫下来的九十六颗佛头皆能一举寻获,则一千四五百年之前流布到中土来的佛门武学势必能有更令人叹为观止的发现——至少,嗜研武术源流者对于脑袋瓜子这么一个向来不被看成武器的部位非得刮目相看不可了。

  欧阳昆仑日日前去摩挲佛头,只当是个游戏,并无修习功法之念,自然也没有按部就班、由浅入深的规矩范式。是以他东鳞西爪、随缘触法,既无急功躁进之病,也无淹滞困顿之忧。反而在反复体会“我头即是佛头、佛头即是我头”的天真喜乐之中,自然将不同源流、不同考究、不同修为乃至不同用途的四门武学融为一炉,越过唐以后“武藏十要”那分门别类、画地自限的各个家数,直追北魏以前佛门武学的远祖,正是元气淋漓、浑然天成的一个境界。三年下来——也就是到欧阳昆仑大约五足岁上,这孩子已经能“端而虚,勉而一”、“不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不蹑之以足而蹑之以意、不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念、不动之以形而动之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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