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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77)

  居翼自然不便当着众人鞫问邢福双那些佛头的下落,但是在一帮个个儿自认为“老头子”贴身死士的牛鬼蛇神面前,他总要拿出个说法来——一则好叫人瞧得起,再则将一个尴尬人就这么拘进谍报科密议重地也非得有个缘由不可——于是他好整以暇地点上一支烟,朝邢福双喷了一口,道:“这小子今日直着入了社,恐怕就很难不横着出去了。诸位的会要是还开着,就请继续。稍顷我要借间壁这密室一用,有意思留下来的也十分欢迎,居某要从这小子身上挖下一部机关来。”

  众人一听,反而面面相觑起来。会是可以开下去,也可以就此打住,改期再开的。只不过众人皆知居翼讯问人犯的手段极其狠辣,谁也不当真愿作壁上观。先是余洒度拱手一揖,道:“今天也吵累了,自凡是发展青年组织这个方向定下了,咱们明后两日都还在南昌,我看就再会了罢。”说完,贺衷寒和蒋坚忍也抚掌齐道:“我们还要待几日的。”康泽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阵,却扭头冲居翼道:“这叫花子——”

  居翼自然明白康泽是不放心这邢福双究竟底细如何——可是他自己对于能问出什么口供来也并无十足把握,是以耍枪花儿卖了个关子,没把话说死,只道:“此人在敌友之间。我若审得清、问得明,他身上那机关的价值不亚于十万雄师。万一他不能成为‘同志’,康公是知我手段的。”

  康泽这才点了点头,随众人朝门外走,同时扔下几句话:“大元帅是求才若渴的,只要是‘同志’,就留着罢。”

  听得众人脚步声渐远,居翼才缓缓转回身来,两手之间忽然多出一支玻璃管子,内盛淡huáng色液体少许,管梢有尖刺长约两寸,管底另有托柄半截,抵在他的大拇指上。居翼yīn郁惨白的一张脸上乍然浮起了笑意,道:“叫花子!今儿‘叔叔’一不楔你、二不夹你,只给你打上一针。你乖乖听话,嗯?”

  邢福双浑身动弹不得,哪里还能反抗?只见居翼俯身蹲下,将那玻璃管上的尖刺朝他脖根处一扎,拇指压住托柄使劲儿一挤,一注冰凉似霜雪的物事便渗进他的颈子和胸臆。邢福双心口一麻、两眼一花,连哼也来不及哼一声便晕死过去。

  居翼这一针里装的正是江湖中人称之为“通仙浆”的曼陀罗汁。古人知其用不知其理、明其术不明其道,多以此汁为诱人吐实之刑讯利器。其实曼陀罗是一种茄科植物,含有阿托品和莨菪碱两种毒素。这莨菪碱若把来当药用,既可以明目,也可以放松内脏平滑肌,达到缓镇胃痛的疗效。然而毒即是药、药即是毒;凡物有一治,必有一乱。曼陀罗的毒亦可以起破坏人脑的作用。服之不当者,计算能力会衰退、语言表达会行障碍、产生幻觉、辨识和判断力丧失等不一而足。可是相对言之,遇到意志坚qiáng、xingqíng悍烈之辈,这曼陀罗反其道而摧之,常常令顽抗者心dàng神驰、意乱智昏,在不期而然的错乱之间吐露其原本不愿说、不肯说的秘密。

  居翼这一针扎下去——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竟然扎出邢福双失落了十八个月的记忆。

  邢福双闯dàng江湖多年,称得上是机关玲珑、城府幽深。他自己当然也没料到,一针毒药注入,偏叫他把在云冈石窟接引佛dòng中摩挲佛头而得的一部“四至四自在”的武艺给唤了回来,朦胧间转了个心思,暗想:我若趁此刻一举出手,运用那神功之力,将这白无常给劈了,可说是易如反掌。但是看这什么社的所在确乎是偌大一个江湖堂口,论气派、讲格局,那丐帮简直不堪较量。且方才听他们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什么“老头子”、“大元帅”等庙堂之上的大人物,看来这倒是一个可以栖身图谋的帮派。我何不将错就错,跟这白无常结纳结纳?倘或也能跻身于彼等之列,岂不比流落街头、餐风宿露,还得到处受丐帮子弟监看的下场要qiáng它个千倍万倍?这个主意才打定,居翼已忙不迭地朝他脸颊上轻轻掴了两巴掌,道:“叫花子,听见你居爷问话了没有?”

  邢福双假作乖巧地点了点头,随着喊了声“居爷”。

  “你老兄当年是山西大同丐帮的堂主不是?”

  “是的、是的。”

  “嘿!”居翼一乐,不觉低声道了句,“这‘通仙浆’果然有效!”也偏就是这一句露了底——邢福双转念一忖,更明白了些:原来这白无常给我下了“通仙浆”,怪不得一针扎得我神昏智钝,好在药力胡乱冲撞之下,反倒让我想起那佛dòng中的奇怪武功——我这厢且不动声色,随他讯问,我便依他语气神qíng答去,看他究竟意yù何为再说。

  “十八年chūn天,你替白莲教勾当了一批石佛头,据说有九十六颗,有这回事没有?”

  “有的有的。九十六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这批佛头呢?现在何处?”

  “有一十二颗叫先行兄弟携入泰安境内,给白莲教的混蛋劫了去,不知下落——”

  “可还有八十四颗呢?”

  邢福双自然提防到他会有如此一问,当下心念电闪,将前尘往事想了一通:当时qíng急无着、进退维谷,且自己又犯了个“撂爪就忘”的失忆之症。他只记得众丐帮子弟一见砸了差使,领头堂主又成了“鼠哥”,随即一哄而散。他自己显见不能照管驮运这八十四颗佛头,于是索xing背着众人,趁夜暗将运佛头的“材船”凿沉,算是销赃灭迹。孰料天明之后,忘xing发作,连沉船之地究在何处都不记得了。可是日后回太原总堂自逐出帮,叫那敲门砖一打砸,他又忽忽想起来——只不过当时并不觉得那些个失落的佛头有什么大了不得的用处。直到这“通仙浆”毒xing激bī,反倒提醒了他:倘或接引佛dòng中只那两颗佛头上的xué图便能让他有了恁地能耐,要是能练成其余,岂不真的要震古烁今,独步江湖了吗?可眼前这一关却是个难处——万一他推说不知,难保这白无常不突下杀手,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万一他据实以告,则眼见就要到口的一块大肥ròu岂不又奉送他人了?便在这时节,居翼哼哼一声冷笑,道:“我看这一针是不敷裕,居爷再给你补上一针,如何?”

  邢福双闻言双目一瞑、两腿一伸,口中吐出一标又浓又腥的白沫,咳了个满天雪花,涨红着一张面皮,喘道:“我、我把它们给沉了河了。”

  “听说那些佛头之中藏着一部‘武藏十要’的机关,你怎么舍得呢?”居翼厉声bī问,连脸色都益发地白如柬纸了。可他这么一说,反而直似摊了底牌,承认他正是为这传闻中的武功秘笈而来,这样正好给了邢福双一个投其所yù的机会——他知道,掌握了这个机会,非但可以拣回一条xing命,说不定还可以反手将这三分不像人、七分浑似鬼的白无常扣在手中,当得过一张护身宝符。若要如此行事,则非得给对方一点甜头不可。于是,邢福双连忙作状,一副忽然想起了什么紧要之事的模样:“居爷说得是、说得是!我又想起来了,原先白莲教托咱们砍佛头,其实未曾jiāo代什么qíng由,倒是我砍了佛头之后,尚未起程jiāo运之前,叫大同县政府的太爷给逮起来,关了五天。我听那县太爷说:‘这臭要饭的不能就这么问罪发监,求刑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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