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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86)

  “练‘眼法’是第一步。”孙小六拍了两下我的肩膀,道,“我们会摆阵,怎么知道旁人不会摆阵呢?我们摆阵是为了逃命,怎么知道旁人摆阵不是为了害人呢?”然后他告诉我,曾经在一个市立游泳池里看见一个人游泳,来回游了十圈、二十圈、一百圈、两百圈,最后活活累死在池子里,大家都以为他是溺水,却不知道池底四角各有一束他自己的头发给人种在马赛克的fèng里——他其实是入了人的阵,怎么游也游不出来。

  “水里也能摆阵?”我说我不信。

  “水里火里风里雨里哪里都可以的。而且我跟你讲张哥——”孙小六瞪起一双大眼,道,“我还在一个阵里住过好几个月呢!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到后来我学会摆阵了,才一点一点想起来:我真的在一个阵里待过,只是外人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们罢了。”

  坦白说,一直到他说这些,我只能在惊愕赞叹之余摇着头,告诉自己: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超自然事物能在自然中显现或存在,且逃脱自然律的控制。是的。我看见了,也听见了,甚至还因视听感官之过于bī真而微微产生了触摸得到一些什么的幻觉。但是很抱歉——我在大脑的某一深度皮层里跟孙小六这样说:很抱歉,我不相信这些,我认为你就是从小被什么拍花贼给拍出去流làng,把脑子烧坏了。但是,有另外两个原因阻止我把这些说出口来。第一,我跟这小子耗了大半夜加一个早上,不就是弄假成真地想要问出些关于他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的往事吗?第二,现在我自己不是当真也陷在一个外人不可察知,也无从置信的松果阵里吗?

  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孙小六告诉我他所“住过”的那个阵,让我不得不彻底推翻了所有的疑虑——因为当时的孙小六才不到一足岁,叫两岁,那是刚过了阳历新年的缘故。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日,农历乙巳年腊月二十八日。这一天清晨,才几个月大的婴儿孙小六还给抱在他姊小五的怀里,刚从花莲坐夜车回到台北。带着小五姊弟俩上花莲去玩的是他姊弟俩的爷爷,我依稀在年纪很小的时候见过也许一次两次,但是可谓没有什么印象,一定要说有,那印象恐怕也是后来小五说起她爷爷长、她爷爷短的来,我就像听故事的人想像出故事里的人那样,为孙家的那个爷爷制造出一点印象来:孙家爷爷应该长了一部长长的胡须,和孙小六他爸爸孙老虎一般左右两道戟张的剑眉,也许没那么丑、也许还丑些;不过这不大要紧,总之在我脑子里有那么个面目模糊的人物就是。

  小五曾经跟我说过,孙小六出生没多久,他爷爷忽然神秘兮兮地跑回家来一趟,说要问一问:他的小孙子出生了没有?生在哪一天?什么时辰?孙妈妈告诉他之后,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部长胡子一根根炸开,哭了几声,又大笑一回,折腾了老半天,突然趁孙妈妈转身喂孙小六,没注意的时刻悄悄对小五说:“晚上我再来,带你们姊弟俩到山里玩儿玩儿去——可有一样,别跟你爸妈说。”这天过了天黑不久,猫狗人鬼早早都睡下了,小五那怪爷爷果然又到我们原先住的那个老眷村去。他大概是从辽宁街方面的小弄子钻进来,由厨房和卧房之间的天井钻进屋子,把小五和她弟弟抱在两个臂弯里。依照小五的形容,不过就是“嗖”的一声出了天井,连蹦带跳走屋脊、跨小巷,没两下就上了南京东路,顺手招了辆三轮车,直奔一个灯火通明的车站,坐上一辆不知什么号的公路局,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中间还换了三四趟车,终于在正午时分说是到了。小五下车一打量,四周俱是cha天高的石山,花树稀少,人烟全无。她那怪爷爷说:“咱们给这小子好好儿洗个澡。”

  小五心里觉得奇怪,可当时她还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想不出什么违逆或者抗拒大人意思的话语,只好一路跟着她那怪爷爷到山里采糙药。一采采得两大麻布袋,左一肩、右一肩,怪爷爷还腾得出两只手来抱孩子,剩下的就只是一张嘴了。这张嘴负责发号施令,教小五辨认山里的各种植物:可以吃的、不可以吃的、吃了补什么的、伤什么的、自己吃决计不行可是不妨给坏蛋吃上少许的。这叫“神农功”,是世间一等一的练家子必备的基本功。还有的糙药xing奇特,未经熬煮生吃着是菜,一经熬煮便成了药;另有的生吃着是药,熬煮之后便成了毒。更有的生熟皆不好吃,但是涂抹在皮ròu上却能引起沁凉灼热之类不同的感应,那也有疗效,可以治些病。

  采集了足量的糙药,怪爷爷便抱着孙小六,领着小五,来到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峡道。据日后小五的形容,那峡道看来不过是一整块半山高的大岩石,从上至下裂开条细细长长的fèng。这fèng蜿蜒下行,到两层楼高之处才稍稍宽了些,以下渐低渐宽,至离地三四尺的所在刚够一个大人弯腰侧身而过,挤行十几步便得摸黑,再往里挪移几十步才稍可见光。斜身爬一小段,dòng口豁然出现,外面——也可以说是里面——竟然有两条淙淙细流,一流清、一流浊。浊水极冰凉、清水则冒着热蒸汽,两流相会处是一个五尺方圆的池子,旁边的空地仅能容怪爷爷和小五一蹲、一站,勉qiáng扶壁挨靠、不致落水。

  怪爷爷不由分说先将两麻袋里千奇百怪的糙药倒进池里,不多时那池水便染出了碧绿碧绿的颜色。那个绿,小五形容得就像彭师母园子里的正月葱、二月韭,“看久了人眼珠子都泛糙香。”小五说,“别处没见过的,说它是‘绿’色都嫌糟蹋,‘绿’字太重了。”怪爷爷说那绿叫“萝碧”,非得绿得近乎透明,才当得起这个词儿。一面说,一面居然就把孙小六给扔进池子里去了。小五叫他这一扔,吓得差点儿没哭出声来,可她怪爷爷却笑了:“你让他泡着罢。小孩巴芽子家生来就有水xing,不愁!”

  那厢孙小六“噗通”一声掉进池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先往下一沉,随即扑手打脚挣上水面,回脸朝他爷爷和小五嘿嘿一笑,露出才长出来的四颗门牙。小五放了心,可仍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洗澡?”

  “这孩子将来命途险恶,一辈子要受人欺负;打熬不过,说不定就得夭折,要不也落个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是小五生平所学会的第一个成语,怪爷爷解释给她听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活到老头子我这把年纪还不死,就是命;活不到我这把年纪就死了,也算是命。可是不论活得多么老、多么小,自己还不想死却偏偏死了,依我说就是‘死于非命’。”

  为了不让倒霉鬼孙小六在不想死的时候就死掉,这怪爷爷想出了洗澡这一招。小五后来回忆这段往事给我听,我起初不太相信,哪能把一个出生才几个月的婴儿扔进糙药池里一泡三天?当时孙小六没有死于非命才真的见鬼了呢。

  也许是泡法不一样罢?照说把个活人往那样忽冷忽热,又泡着百把斤糙药的水里浸上一段时间,人就跟一把泡菜没两样了。可是——小五说——比较奇怪的是那池子水。孙小六在池水里尽qíng嬉耍玩乐,一转眼便娴习了水xing;不出一两个小时,其实已经玩儿得jīng疲力竭,却还不肯罢休,一翻两滚三打抖,靠着岸边便浮在水面上睡着了。怪爷爷当下露出安心得意的表qíng,对小五说:“成!一半个时辰他还醒不过来,咱们再去采些糙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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