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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95)

  “他在阵外,我们在阵里,”我说,还擂了他肩膀一拳头,“就算是彭师父,不是也看不见我们吗?而且他比彭师父胖那么多,大那么多。你怕什么你?”

  孙小六耸耸肩,道:“没办法,怕惯了,怎么都怕的。尤其是那鸟笼子,我一看见那鸟笼子牙巴骨就打架。”

  他说的的确是实话——大胖子和那些人说什么我听不见,而孙小六的两排牙齿格格叱叱胡乱打哆嗦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然而不到一秒钟,我也打起哆嗦来。那是因为原先站在大胖子对面的一个人闪闪身,向一旁挪了中步,露出一张脸来——一张我见过两次,再也忘不了的脸——是那四个猪八戒里的一个,几天之前的那个夜里唯一没被孙小六打倒的那一个。

  偏就在这一刻,孙小六低低叫了声:“完蛋!时辰到了,来不及了。”说罢,拉住我的衣袖就地一滚,我们便双双匍匐在一排矮墩墩的水泥树桩后面,扑鼻罩面而来的是他身上(或者也有我自己身上)的汗酸垢臭,我才想起,从住院那天起算,我已经有一个多礼拜没洗澡不说,连手脸都没沾过水了。孙小六自然也一样,可他没忘了喷出一口又一口的臭气低声告诉我:此刻正是七点,卯末辰初,是时辰jiāo接点,不立刻调整几颗松果的位置,阵就渐渐破了——不消说,树底下那些人不多时就会发觉,在他们眼前这一片又高又密的黑松原来只是幻觉,里头竟然是个儿童游乐场,还有两个肮脏、láng狈的逃犯。正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修补这阵,我们只好尽可能地蜷缩身子,利用那些完全是设计给小孩子身材玩耍的地形地物,躲一尺、藏一寸、挪东移西,好容易中爬半滚地溜到滑梯柱子底下,才松了口气——或者该说:才逃出彼此浑身孔xué之中所蒸出来的恶劣气味。

  “你想师父看见我了没有张哥?”孙小六依旧颤抖着,“他看见我了吗?”

  我想了想,脑子里蹦出来另一番念头——如果红莲所说的没错,彭师父就是我解出来的字谜里的那个“知qíng”的“岳子鹏”,而和他正说着话的猪八戒这样死缠烂打地盯着我,所图的也和那字谜有关,那么彭师父恐怕才是个藏头露尾的关键人物,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再者,从背后影儿望去,那提鸟笼子的大胖子少说有彭师父两个宽,孙小六之所以直把他认作彭师父,不过是因为长期过度的恐惧,和一只也许看来有几分相像的破鸟笼子。如此说来,倘若我没有办法克服孙小六的恐惧,就只能像个缩头guī一样窝巴在这又矮又小的滑梯底下,憋着尿、忍着异味,且不知要磨耗多久。但是,如果能使孙小六镇静下来,勇敢起来,凭那个猪八戒,和他身边那两个老得像痨病鬼似的瘦子,外带这提鸟笼的大胖子,应该都不是孙小六的对手。于是我假意探了探头,仔细朝那树底下觑了一眼,道:“那不过就是个死胖子,根本不是彭师父。”

  “不可能——师父的鸟笼我认得,它也从来不离手的。你再看清楚张哥。”

  这一回我只好微微侧出一只眼睛宽的脸,忽然想到个诡主意,于是一边看去、一边狠声吼了句:“岳子鹏!”

  在吼那一嗓子之前,我并未缜密地盘算过,那样吼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一个简单的假设是,彭师父并不是像红莲所说的“就是岳子鹏”,而树下那胖子也不是彭师父。那么,对眼前那几个人来说,那一声吼只如大街上传来的小贩叫卖吆喝,或者一阵即令尖锐刺耳却距离遥远的紧急煞车,入耳可以毫无意义。再者,如果树下那胖子就是彭师父,而彭师父不是岳子鹏,则照说也不该引起什么反应。甚至可以这么说,我吼那么一声,原本并未期待对方会如何;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

  树下所有的人都微微变动了一下原来的姿势,且停止了先前的对话,但是也只两三秒钟(甚至还不到)之久。大胖子并没有回头,倒是猪八戒和另外两个已经老得不像话的瘦皮猴看来力持镇定地轻轻移转视线——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有着非常熟巧的默契,他们的视线虽只一扫瞥过,但是方圆三百六十度覆盖无遗。只不过我侧身角度太低,吼得又突然而急促,没有bào露出确切的位置。就在那么扫视一遍之后,他们居然一语不发地朝猪八戒身后的方向开步走去。换言之,大胖子迈步径往前行、两个瘦皮猴分别朝左右转去、猪八戒则扭头疾走,四个人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孙小六这时伏耳贴地,猛地一怔,笑了笑,道:“怎么走了?张哥,你会念咒?你刚念什么?”

  我一把把他推开几尺,道:“不只你会些邪门外道的玩意儿,你张哥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告诉你!走。”

  “去哪里?”

  “去哪里?”我站起身,拍拍灰土尘埃,道,“去洗gān净你这一身酸皮臭ròu。”

  我们离家并不远,可是我不认为回家是安全的——起码还有一个把我的生辰八字都弄得一清二楚的猪八戒就在附近——至于这个“天遁阵”就算还顶用,我也不想再待在里面发霉了。此外,我私心还有一个绝大的疑惑悬而未解:树下那胖子和彭师父,乃至于岳子鹏,究竟有什么牵扯?不明白这一点,比一个星期没洗澡还要叫人不舒服。于是我扯起孙小六的袖子,以一种近乎威胁的语气,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不跟我来,万一在外头东晃西晃,真碰到彭师父的话少不得要挨一头臭打。还不如随我走一遭呢。”

  “张哥你要去哪里?”孙小六有些犹豫,肘子往后扯了两扯。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说。

  我们在那个已经破相的天遁阵里又磨蹭了不知多久,直到孙小六终于鼓足勇气,才瞻前顾后地离开青年公园,来到彭师父和彭师母的家,也是我们全村小孩子总会来受一阵子训、挨一阵子打,可什么也学不成,最后只能蹲个马步的武术馆。从后门溜进去,就是洗澡间。平时附近人家的男孩儿们经常不打招呼,自行从纱门外把扣钩撬开,拉上帘子,开了水龙头就能洗澡。彭师父、彭师母向例不闻问,因为自来水不值什么钱,耐得住用冷水来洗澡的多半也不怕谁窥看,是以这洗澡间成年价人满为患。练拳的洗澡是正理、不练拳的也常冒进来搅和——据说是为了给自己家里省几文水费。总之,你要是在路上遇见什么人脖子上挂了条毛巾,就准是武术馆蹭澡洗的浑蛋,错不了。

  所以这个占地很有几坪大的洗澡间成为我成长岁月中不可或缺的一个记忆场景——长年湿滑而倒映着惨白日光灯管如蚕蛆蠕动的水泥地面、时刻挥之不去渗人心脾的美琪牌药皂气味从排水口蒸腾而上直达没有天花板的屋顶托架、向西向南开了两扇小小方形气窗透进来的天光之中飞舞着无以数计的浮尘,以至于纵横盘走于墙沿和梁柱之间到处殷出水渍铁锈的自来水明管,它们属于我的十三岁到十八岁之间、当时看来了无生气且窒人yù死的抑郁青chūn,算是在家和学校之间勉qiáng可以供人短暂盘桓的避难所,意味着其实令人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的巨大命运覆盖之下一个小小的喘息角落。我的几十个师兄和几十个师弟都在这里学会抽烟、说脏话、褪下包皮、讨论如何在初夜时避免被女人那两片yīn唇夹伤或夹断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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