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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几个字_张大春【完结】(15)

  “不会罢工”此后就成为孩子和我之间的一句“家用成语”,意思是“想表达,却不会表达”、“好像懂得,但是说不出来”。我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常感受到父亲对于“不能表达”这件事的焦虑和不屑。我记得有一回他正看着本什么书,忽然漫卷而掷之,那本书就躺在了他对面的藤椅上——是洪炎秋写的《又来废话》。过了几秒钟,他弯身把书拾起来,重新坐稳了,翻找到先前看到的地方,再读了读,似乎还是觉得不甘,摇摇头,叹口气,索xing指给我看,一面说:“连洪炎秋都这么写文章了,像话吗?”三十年多以后,我已经记不得洪炎秋那一段文字说的是什么,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的焦虑。

  洪炎秋的社会评论专栏大白话本色当行,风格平易,经常流露出一种谑而不nüè的诙谐之气。父亲经常说:“这种文章并不好写,人要是个亲切人,文章才亲切得起来。”可是那一天父亲看似生了文章的气,火儿还起得不小,所为何来?不过就是一个口头禅:“那个”。

  彼时,无论是广播电视抑或报章杂志,的确经常出现“那个”一词。“那个”二字所表达者,就是语本暧昧、不足公开言说,但是一旦以“那个”称之,听者应该就能充分会意。换言之,“那个”就是“虽然不方便启齿,可是你一定能明白”的谴责语。例句:“你这样想事qíng,实在太‘那个’了。”

  不知针对什么议题,洪炎秋一句“……就实在太那个了”居然惹得父亲废书而叹,当时我只道父亲原本是个痛快人,听不得不痛快的话;在他而言,既然发而为文,倘或语带谴责之意,焉能不确然道出呢?这是个xingqiáng——你也可以说是脾气大——使然,根本与洪炎秋或流行说“那个”的人们无关。

  很难说父亲的焦虑是不是经由基因或濡染而jiāo给了我。我发现自己对于生活语境里那些到处流窜、不能表达意义的废话也始终敏感、着实不耐烦。我现在走到哪儿都听得到各种咒语一般的口头禅,现在我们不会yù语还休地说“那个”了,我们铺天盖地地说“基本上”、“事实上”、“原则上”、“理论上”、“其实”、“所谓的”、“××的部分”……而且听着人就想生气。例句:“苏院长也来到了医院进行一个所谓访视的动作。”有时我还真为了怕听这种咒语而拒绝媒体。我关掉电视机的时候总会跟张容说:“好讨厌听人讲废话!”

  “废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意思却假装有意思的话——就是那个‘假装’的成分叫人讨厌。”

  “为什么没有意思却要假装有意思呢?连妹妹都知道‘不会罢工’就‘不会罢工’呀。”

  孩子说到了核心。孩子们是不说废话的,他们努力学习将字与词作准确的连结,因为他们说话的时候用脑子。再给一个例句:

  我问张宜:“瀑布是什么?”她想了想,说:“明明没有下雨,却有声音的水。”就客观事实或语词定义而言,她并没有“说对”,但是她努力构想了意义,不废话——不废话是孩子的美德。

  第41节:啰唆(1)

  24 啰唆

  有一个时期,孩子们对于事物的起源极有兴趣,我总怀疑那是因为他们对于自己的“出身”得不到满意的回答,故而旁敲侧击。询问源起,往往会形成无意识的语法习惯。换言之,孩子们并不认真想了解某事某物之原始,但是已经问成了习惯,就会出现这样的句子:“那第一个发明做功课的人是谁?”“上帝先创造自己的哪一个部分?”“最早学会讲话的人讲什么话?”

  这种习惯会把“最”这个字从“最早”、“最先”、“最初”延展到任何可堪比较的事物。“最大”、“最小”、“最长”、“最快”……以讫于“谁最会发呆”、“谁最讨厌吃猪肝”、“谁最啰唆”等等。

  经由一次记名投票,我和孩子的妈分别获得“最啰唆的人”的提名,而且分别拿到相持不下的两票。张宜和我认为妈妈比较啰唆,张容和妈妈则认为爸爸比较啰唆。张容还附带提出了他对于“最啰唆的人”的观察和判准。他认为:“爸爸的啰唆是会讲一大堆不必要讲的废话,而妈妈的啰唆只是讲着讲着停不下来,不能控制自己。所以比较起来,爸爸是家里最啰唆的人。”而张宜认为妈妈最啰唆的理由是她不想跟哥哥选同样的答案。

  在这样一种投票的机制里,即使勉qiáng打了个平手,也令我有落败的感觉。因为我的支持者(也就是看起来并不嫌我啰唆的张宜)实在没有尽心尽力衡量自己所投的那一票究竟有什么价值,好像这才真是“为反对而反对”。我当下没有申辩什么,却一直想找个机会跟这两个小朋友解释一下“啰唆”。

  “啰唆”和“唠叨”就是很平常的状声之词,形容人言语琐屑破碎,内容也没有意义,像是只能用一堆不表任何意义的拟声字加以谐拟,故“唠唠叨叨”、“啰哩啰唆”、“噜苏噜苏”,以至于“啰哆(音‘侈’)”、“唠噪”、“唠哆”,这些个用语,上推元代的杂剧对白,下及于明清以降的章回小说,都可以找到例句。

  第42节:啰唆(2)

  后来我不意间发现,甚至早在宋代成书的《景德传灯录?澧州药山圆光禅师》上就有这么一段:“僧问:‘药峤灯连师当第几?’师曰:‘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问:‘水陆不涉者,师还接否?’师曰:‘苏噜苏噜。’”

  圆光禅师所引的那两句诗是唐代灵澈上人的《东林寺酬韦丹刺史》:年老心闲无外事,麻衣糙坐亦容身。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把这首诗的讽谑之意当作背景,细细勘过一遍,就知道圆光禅师底下的那句“苏噜苏噜”(也就是我们今天讲的“啰哩啰唆”)并不是一句

  本页旁注:峤(音qiáo)

  泛泛的应付之语或鄙厌之词,这是禅宗法师们对于夸夸其谈者专打高空的“提问”极端的不耐。

  我把这段小公案跟张容说了,接着问道:“记不记得你曾经说你一点儿都不想当班长?”

  “因为当选了班长就会很累、要帮老师做很多事,以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但是我知道张容并不是那么洒然的一个孩子——我甚至可以嗅出一些些儿落寞不甘(至少当班长能搜集到兑换玩具的荣誉卡就成为泡影了),于是便问:“虽然这样,同学没有选你,你会不会觉得还是有点不好受呢?”接下来我就准备要说那首戳穿矫qíng归隐之思的“林下何曾见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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