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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几个字_张大春【完结】(18)

  “哪一步?”

  第49节:棋(2)

  “就是‘将军’!”张容说,“不管是‘将’死老帅还是老将,说将死就将死了,可是从来没有真地走过——所以老帅和老将其实是永远不会死的。”

  “这很有意思!”我喃喃念了几回,心想,我还从来没这样想过呢,便接着说,“的确是这样啊——想想看,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下过象棋?这个世界上,又一共下出过多少盘象棋?每一盘棋的目的,就是‘将’死一个老帅、或者一个老将,可是,居然从来没有一个老帅老将被真地吃过。”我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在重复孩子的话语。而且一连说了好几遍。

  最后,张容像是再也忍不住了,说:“你下棋的时候话实在很多。”

  “我知道。”我点点头,心想,我爸就是这样,你将来也可能变成这样的。

  第50节:帅

  29 帅

  我在瑞典汉学家林西莉的《汉字的故事》里读到关于“獸(shòu)”这个字的解释的时候,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字形左侧就是一个弹弓——中间是一条细长的皮索,两头系着圆形、大约等重的石球(“單”这个字上方的两个“口”)。尤其是从一张表现石器时代人类猎鹿qíng景的绘图里,我们得以清楚地发现:先民如何甩抛掷索石、绊倒奔踶突窜的猎物。林西莉对于“单”(索石弹弓)的发现,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上文字学课的qíng形。

  黑板上写着“率”、“帅”两个字,解释中国字里同音通假的原理。其他的细节我大都忘了,就记得当教授用许慎《说文》里的文字说明“率”的意义之际,好像忽然之间为我擦去了蒙覆在中国文字上的尘垢。我们今天在许多语词中发现“率”这个字的功能和意义,像“带领”、“劝导”、“遵行”、“楷模”、“坦白”、“放纵”、“轻易”等等,但是回到许慎那里,这个字原来就是“一张两头有竿柄的捕鸟的网子”。教授说,但是并没有写在黑板上:“‘率,捕鸟毕也。’”

  “‘毕’又是个什么东西?”当时,坐在我旁边的曾昭圣一边用他那笔娟秀的楷书记笔记,一边小声问我,“是毕业那个‘毕’字吗?”

  “应该是吧。”我是用猜的,因为印象中读音作“毕”的字里面,也只有这个字的形象是能捕鸟的。

  不需要太长的时间,我们在课堂上读熟了这些经常用来解释六书原则的例字,对于作为“长柄的捕鸟网”的“率”和“毕”,似乎又恢复到视而不见的认知习惯——它们再度沦为“表意的符号而已”,不再像一个借着“率”字凭空跳出来的捕鸟图一样,向我传达一个陌生而新鲜的世界的影像。

  也许我过于郑重其事,但是,的确直到我“教孩子认字的生命阶段”开始,这一个一个的字才似乎又一笔一划涂抹上鲜活的质感。或者该这么说:我并不是在教孩子们认字,而是让自己重新感知一次文字和世界之间初度的相应关系。

  三天前学校课辅班一位负责照看孩子写功课的老师跟我说:“张容的字,实在写得太丑了!真的很想叫他全部擦掉重写。”我唯唯以退——直觉是因为孩子对“字”没有兴趣。

  回家之后,我找了个题目跟张容谈字的“漂亮”、“好看”和“帅”。他承认,是可以把字写整齐,但是那样太花时间,“会害我没有时间玩”。

  “如果把你学过的每一个字的构造、原理还有变化的道理都像讲故事一样的告诉你,会不会让你对写字有多一点点的兴趣呢?”

  本页旁注:踶(音dì)

  “不会。”他立刻坚定地回答。

  “为什么?”

  “这跟懂得字不懂得字没关系,跟你讲不讲故事也没关系。我知道我的字写得很丑啊!”

  “你会想把字写帅一点吗?”

  “我想把字写得让人看懂就可以了。”

  “你不觉得字写得漂亮一点、好看一点,自己看着也舒服吗?”

  “就跟你老实说吧——”张容说,“帅的人很好,会比较喜欢他;帅的字没感觉,而且很làng费时间。这样你懂了吗?”

  “你的意思就是要先玩够了才会去练习写字吗?”

  张容慎重地想了一下:“你这样就懂我的意思了。而且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总会有玩够的时候。”

  第51节: 舆图(1)

  30 舆图

  每当我看见以某地为范围、而标示的却非山川道路之类地貌的时候,就会大叹中文词汇往往将就先入为主的使用习惯而不计意义之确然与否。“地图”不就是这样一个词儿吗?

  十月上旬我从法兰克福书展现场扛回来两轴各有四尺多长、三尺多宽的大图,一张是太阳系各等星运行轨道示意图,一张是世界各地主要动物分布图。装裱完成,各自张挂,孩子们指指认认,自然不会认识那些用英文标示的物种名称,于是翻查字典和百科全书,恍然大悟于动物俗名和意义之间微妙的关连,颇成一趣。但是打从一开始就有争议。他们称那张“太阳系星图”为“星星地图”,称那张“全球动物分布图”为“动物地图”。我说不对。两者都不该有“地”字。

  孩子们对于“太阳系星图”或“星图”这个词的运用没有意见,但是对于“全球动物分布图”就觉得冗赘拗口,还是习惯称“动物地图”。我说这不是地图,孩子说叫它地图又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古人称地图为舆图还比较有道理呢。虽然“舆”这个字是指“大地”,由《易经?说卦》中来:“坤为地、为母、为布、为釜、为吝啬、为均、为子、为母牛、为牝马、为大舆……”

  但是,“大舆”这个用语,显然是中国老古人所做的一个譬喻,作为本来的字意,“舆”之为车、车厢、轿子这一类的东西必有所受、必有所载,用这个意象来譬喻大地承载一切,就生出“以天为盖、以地为舆”的意思来。承载着许许多多东西的一片大地,名之曰舆,有何不可?正因为所指称的是“承载”这件事,图上所绘制的一切就未必要同地理这个概念有关,偏偏作为jiāo通工具的“舆”,如果是指车,gān脆写“车”字,岂不通用又好写;如果是指“轿子”,如今谁还坐轿子呢?现实如此:舆——承载着人类一切的大地——成了个半死不活、迹近灭绝的字。只要与古人古籍无关,我们一辈子也碰不着这个字。

  一张图能带来的世界观当然不只一个“舆”字的感叹。孩子们和我每天最觉愉快的游戏之一就是面对图上各种动物,艰难地指认它们陌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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