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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_杨绛【完结】(14)

  请两个客人“便饭”是方便的,称得上“便饭”。四个客人,规模稍大,就不那么方便了。余楠只知道妮娜有丈夫,却不知那位丈夫在哪里工作,是何等人,是否和傅今夫妇合得来。四个客人,加上三个主人,八仙桌上还空一席。请客添双筷,乘机也把范凡请来。范凡和傅今合作得很紧密,两位都是当权派。这么一想,他觉得不方便也值得。他和宛英商定菜单,比酒席简单些,比“便饭”丰盛些。四冷盘可合成一拼盘。热炒只两个,一大碗汤加四大菜,这就行了。他等候机会也邀请了范凡,范凡并不辞谢。只是他女儿余照不肯陪客,胡乱吃了几日晚饭就往外跑。家里已经生火,外面又冷又黑,难道还学骑车?宛英怀疑她新交了什么男朋友。

  傅今夫妇和施妮娜夫妇是结伴同来的。余楠没想到施妮娜的丈夫就是研究社成立大会上和梳两小辫儿、略像胡小姐的女人并肩而坐、窃窃密谈的那位“小生”。余楠说:“这位见过,只是没请教尊姓大名。”“区区姓汪名勃”——他简直像戏里“小生姓张名君瑞”或“小生柳梦梅”是一个腔调。他晃着脑袋说:“这是经过一番改革的名字。原名汪伯昕。”伯“字有封建味儿。”昕“字多余,不妨去掉。再加上点儿革命气息,就叫江勃。”江滔滔掩口而笑。施妮娜似嗔非嗔地瞅了他一眼,回脸对江滔滔说:“滔滔,训他几句。”傅今一本正经说:“汪勃同志其实是咱们古典组的,可是他只来报了个”到“。他是一位能诗能文的大才子,又是《红楼梦》专家。他瞧不起古典组专管标点注释,所以至今还在学校讲课,从没到组里去过,怪不得余先生不熟。”施妮娜说:“他是独木不成林,要等明年组成了班子才来呢。”余楠忙向这位年轻才子致敬意。

  汪勃涎着脸对宛英说:“不才的大才是做菜,今天特来帮忙,听余太太使唤的。调和五味是我的专长。”江滔滔故意板着脸说:“汪勃,少吹牛!”施妮娜笑说:“余太太,小心他会偷您的拿手本领。”宛英只老实说她没有拿手本领一面让坐奉茶。

  汪勃端详着她说:“余太太,看来您是喜欢朴素的,衣服”带些黯淡大家风“。您如果请我做顾问,黯淡之中,还可以点染几分颜色,保管让您减去十岁年纪。”他不等余太太回答,指点着妮娜和滔滔说:“瞧!她们俩都采用了区区的审美观,效果很明显。这位滔滔同志喜欢淡装,衣服只穿青绿,胭脂不用大红。哎,滔滔西湖之水,”淡装浓抹总相宜“啊!瞧她不是今日胜往昔吗?”江滔滔已脱下簇新的驼色呢大衣。她穿一件深红色的薄丝棉祆,搽着深红色的胭脂和口红,果然比平日艳丽,傅今顾盼中也流露出他的赞许。

  “滔滔穿上妮娜嫌瘦的衣服,多合适!我区区的小祆,妮娜穿了不也稳稳地称身吗!她这样”铅华淡淡妆成“;比她平日的浓妆不更大方吗!余太太,”画眉深线入时无?“不用”低声问夫婿“,问我汪勃更在行!余先生不怪我狂妄吧?”汪勃一张嘴像漏水的自来水龙头,滴滴答答不停地漏水。宾主间倒也不拘礼节地热闹起来。

  一会儿范凡来了。汪勃抢着代宛英捧了茶,便跟着宛英同下厨房,把孙妈称为“大妈”,又用尊称的“您”,乐得孙妈一口一个汪先生,不知怎么巴结才好。汪勃确会帮忙。他很在行地替主妇装上拼盘,自己端出去,请大家就坐,又给大家斟酒。他站着指点盘里的菜一一介绍。

  宛英不知道自己是嫌恶汪勃,还是感谢他。他确会帮上一手,可是他不停嘴的废话,扰得她听不清客堂里宾主的高声谈话了。他们好像在谈论图书室的事。余楠朗朗他说:“他!他怎么肯干图书室的事呢!他也太年轻些。这事还得傅今同志自己兼顾……”宛英不知“他”指谁,很为姚宓关心。

  汪勃向余太太建议,两个热炒连着炒了一起上。他拉了宛英一同坐下喝酒吃菜。傅今不喝酒。范凡对主人一同举了举酒杯,笑说:“余太太辛苦了!汪勃同志,你也辛苦了!”汪勃扬着脸说:“我呀,不但鼓吹男女平等,也实行男女平等。余先生大概是”大男子主义者“吧?”施妮娜瞪了他一眼说:“去你的!你就是”大男子主义者!“”余楠一面请客人吃菜,一面以攻为宁说:“汪勃同志是”大女子主义者“!”汪勃说:“”大女子主义“我也反对!”他一面忙着吃,满口赞好,又转移目标,瞎皮赖脸对范凡说:“范凡同志,您别生气啊,我看见您出门,您爱人抱着个包袱跟在后面。我说范凡同志还是”夫权至上“呢!”范凡谦虚认错说:“哎,我们农村里行得这样。这是多年的老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未。汪勃同志几时下乡去看看,农村里落后的地方还多着呢。”江滔滔说:“我和妮娜想参加土改去,范凡同志,我们先向您挂个号,等合适的时候下去。目前还得做好规划工作呢。”汪勃喝了几杯酒,兴致愈高,废话愈多,大家杂乱地说笑。孙妈上了汤又端上四大菜,汪勃抢着为大家盛饭。

  饭后,沏上新茶。范凡因为还要开个会,最先告辞。

  施妮娜和江滔滔脸上都添了油光,唇上都退了颜色。

  余楠忽然说:“宛英,你不是说,要把你那支变色唇膏送给傅太太吗?那颜色可真是最合适不过的——哈,汪勃同志,瞧我啊,我可不是”大男子主义者“,我为太太服务,我拿去!”他笑着走进里屋,傅今好奇地等着。

  宛英傻呆呆地不知她哪来什么变色唇膏。她只管做她的主妇,为客人斟茶,又为妮娜点烟。一会儿余楠出来。向江滔滔献上一支口红。江滔滔刚接在手里,汪勃抢过去,看看牌子说:“嗬!进口的名牌儿货!”他脱下口红的帽子一看,说:“又是黄色!淡黄色!”余楠得意说:“不,这是变色的,擦上嘴唇就变玫瑰色。”汪勃把门红交给江滔滔,问余楠要镜子。宛英忙去拿出一面镜子。汪勃双手捧着镜子,矮着身子,站在江滔滔面前问:“自己会上吗?”江滔滔娇羞怯怯地对着镜子听汪勃指导:“先画上唇,涂浓些,对!上下唇对着抿一下,印下个印儿,对!照着印儿也涂上,浓些!”他拍手说:“好!好极了!果然是玫瑰色,比妮娜那支深红的还鲜艳。太美了!太美了!”傅今显然也十分欣赏。

  余楠说:“我内人早想把胭脂送与佳人,这回她如愿以偿了。”宛英怪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不知怎么接口。

  汪勃放下镜子说:“滔滔,你就笑纳了吧!我替大家谢谢余太人,因为抹口红的人看不见自己的嘴巴,欣赏的却是旁人——傅今同志,我这话没错吧?”妮娜瞟了他一眼说:“别尽疯疯癫癫的,看余老太太笑话。”宛英真不知汪勃是轻薄,还是疯疯癫癫。她只说:“汪先生不见外,大家别拘束才好。”江滔滔收下口红,谢了余太太。当晚宾主尽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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