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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_杨绛【完结】(28)

  “还用说吗?我笨虽笨,你没说的话,我还听得出来啊。”彦成觉得丽琳真是个“标准女人”。他忍气说:“她怎么怎么,都是你自己说的,我只不过没跟你分辩,这会儿都栽到我头上来了。”“都说在你心坎儿上了,还分辨什么!”彦成觉得她无可理喻,闷声不响地钻入他的“狗窝”去。

  丽琳在外用英语说:“我现在也明白了。你欠我的那三个字,欠了我五六年也不想还,因为你不愿意给我,因为我不配。现在你找到了配领你那三个字的人了。我恭喜你!”彦成心上隐隐作痛,丽琳很会剖析他的心。他感觉到而不敢对自己承认的事,总由丽琳替他抉发出来。他脸色非常难看,耐着性子跑出来,对丽琳说:“好容易妈妈她们走了,咱们才清静了几天,你又自寻烦恼,扯出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来。”丽琳很不合逻辑又很合逻辑地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并不强求。我只要求你履行诺言。你答应我永远对我忠实,永远对我说真话。可是你说了哪一句真话呀!”她忿忿走入卧房,鸣鸣咽咽地哭了。

  彦成最怕女人哭。像姚宓那样悄悄地流泪悄悄抹掉,会使他很感动。可是用眼泪作武器就使他非常反感,因为这是她妈妈的惯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耐着性子跟进卧房,悄悄地说:“丽琳,你知道李妈在外边说的话吗?”先生太太说外国话,就是吵架了。“”丽琳带着呜咽,冷笑一声说:“你倒也怕人家闲话!”彦成恳切地说:“丽琳,我对你说的确实是真话。我并没有和别人去游山。”丽琳扭头说:“我不爱看你虚伪。”她坐在镜台前,对着自己的泪脸,慢慢用手绢拭去泪痕,用粉扑拂去泪光。

  彦成从镜子里看到丽琳很有节制,绝不像他妈妈那样任性。他忍住气,再次向她陈情:“丽琳,我为的是对你真诚……”丽琳睁着她泪湿的美目,注视着彦成,没好气的冷笑一声说:“那么请你问问自己,我说你爱上了别人,我说错了吗?”彦成以退为进说:“你从来没有错!错的终归是我。”丽琳转过身,背着镜子,一脸严肃地说:“彦成,你听我讲。我有一个大姐,一个二姐,我是最小的妹妹。我大姐夫朝三暮四……”彦成笑说:“你意思是”朝秦暮楚“吧?”丽琳没一丝丝笑容:“对不起,我出身买办阶级,不比人家52书库,家学渊源。我留学也不过学会了说几句英语,我是没有学问的人。谢谢你指点。”朝秦暮楚“——我以前以为只有我姐夫那种人是那样的——我大姐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香港美人多,我料想他们现在还是老样儿。我二姐离婚两次,现在带着个女儿靠在娘家,看来也不会再找到如意的丈夫。她知道自己是家里的背累,只是个多余的人,有气只往肚里咽。我看了她们的榜样,自以为学聪明了。我不嫁纨裤公子,不嫁洋场小开,嫁一个有学问、有人品的书生。我自己也争口气,不靠娘家,不靠丈夫。可是,唉,看来天下的老鸦一般黑!至少,我们杜家的女儿,个个是讨人厌的……”彦成打断她说:“何必这样大做文章呢?我又没有”朝秦暮楚“,又没有和你离婚……”“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心里明白。我生着三只眼睛呢!闭上两只,还有一只开着!我也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不会随人摆布!”她起身把彦成推出门,一面说:“钻你的狗窝去!想你的情人吧!”她把彦成关在门外。

  彦成躺在他“狗窝”里的小板床上,独自生气。他当初情不自禁,约了姚宓游山。只为了丽琳,为了别对不起她,临时又取消了游山之约,几乎是戏弄了姚宓。想不到丽琳只图霸占着他,不容他有一点秘密,一点自由。他说的“真话”当然不尽不实,可是牵涉到第三者呢,他不能出卖了第三者呀。他并没有要求丽琳像姚宓那样娴静深沉,却又温柔妩媚,不料她竞这样生硬狰狞。他也知道丽琳没有幽默,可是一个人怎会这样没趣!

  “好吧!”他愤愤地想,“你会保护自己,我也得保护自己!我也不会随你摆布!”他交托着两手枕在后脑下,细想怎样向姚宓请罪。不论她原谅不原谅,他必须请罪。

  他起来写了一封信,夹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里,到姚家去听音乐,顺便到姚宓的小书房去翻书,就在小书桌上的书里夹一个签条,注明参看某书某页。他就把写给姚宓的信取出来,抚平了折成双折,夹在那本书的那一页里。信是这样写的。

  姚宓:我不敢为自己辩护,只求你宽恕。请容我向你请罪。

  假如我能想到自己不得不取消游山之约,当初就不该约你。假如我能想到自己不得不尾随着你,我又不该取消这个约。约你,是我错;取消这个约,是我错;私下跟着你,是我错。你如果不能宽恕,那么我只求你不要生气,别以为我是戏弄你。因为我错虽错,都是不得已。

  许彦成你可以回答一声吗?或者,就请你把这张双折的信叠成四折,夹在原处,表示你不生我的气了,可以吗?

  又及彦成临走还对姚太太说:“伯母,请告诉姚宓,她要参考的书,我拣出来了,在她的小书桌上。”过了一天,彦成到了姚家,又到姚宓的小书房去,急忙找出那本书来,翻来翻去,那张双叠的信压根儿不见了。

  彦成把小书桌抽屉里的拍纸簿撕下一页,匆匆写了以下一封短信。

  姚宓:我诚惶诚恐地等待着,请把这张纸双叠了,也一样。

  彦成过一天,这张纸也没有了。彦成就擅自把一张白纸双折了夹在书里。又过一天,他发现这张白纸还在原处。他就在纸上写道:姚宓:纸虽然不是你折的,你随它叠成双折了,可以算是默许了吧?

  彦成彦成自己觉得有几分无赖。果然惹得姚宓发话了。她已把信抽走,换上白纸,上面没头没尾的只写了八个字:“再纠缠,我告诉妈妈。”彦成觉得惭愧,仿佛看到姚宓拿着一把小剪刀说:“我扎你!”“我铰你!”他不能接受这个威胁。他就在这张纸的背面草草写了几行字。

  “假如你告诉妈妈,那就好极了,因为我要和丽琳离婚,正想请她当顾问,又不敢打搅她。我离婚之前,不能畅所欲言,只能再次求你不要生气。急切等看你告诉伯母。”这回姚宓急着回答了。话只短短两句。

  许先生:请不要打搅我妈妈,千万千万。顾问可请我当。

  姚宓彦成回信如下:姚宓:感谢你终于和我说话了。遵命不打搅伯母。那么,我们在什么地方可以会谈呢?你家从前藏书的屋子听说至今还空着。后门的钥匙还在你手里吗?

  许彦成彦成又在信尾写了几个小字:“顾问先生:我的信请替我毁了吧,谢谢。”他把信夹在书里,吐了一大口气,一片痴心等待姚宓回信。

  第十二章姚宓简直没有多余的心情来关念她那份落在余楠手里的稿子。她不愿意增添善保心上的压力,也不愿意请教许先生该怎么对付,暂时且把这件事撇开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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