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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_杨绛【完结】(41)

  “我几时到社的?当然是晚了些,为什么晚?问题就在这里,怎么说呢?”“你不是想出洋吗?”宛英提醒他。

  余楠瞪出了眼睛:“你告诉他们了?”“我怎会告诉他们呢。”“那就由我说。我因为上海有大房子,我不愿意离开上海。我多年在上海办杂志,有我的地盘。这都表现我贪图享受,为名为利,要做人上人——这又联到我自小是神重……”余楠虽然没有像朱千里那样变成活鬼,却也面容憔悴,穿上蓝布制服,不复像猪八戒变的黄胖和尚——黄是更黄些,还带灰色,胖却不胖了,他足足减掉了三寸腰围,他比朱千里有自信,做检讨不是什么“咬咬牙”“拼一拼”,因为他自从到社以来,一贯表现良好,向来是最要求进步的。他自信政治嗅觉灵敏过人,政治水平高出一般,每次学习会上,他不是第一个开炮定调子,就是末一个做总结发言。这次他经过深刻反省,千稳万妥地写下检讨稿,再三斟酌,觉得无懈可击,群众一定会通过。他吩咐宛英准备点几好酒,做两个好菜。今晚吃一顿好晚饭慰劳自己。

  那次到会的人不少,可算是不大不小的“中盆澡”。余楠不慌不忙,摆出厚貌深情的姿态,放出语重心长的声调,一步一步检讨,从小到大,由浅入深,每讲到痛心处,就略略停顿一下,好像是自己在胸口捶打一下。他万想不到检讨不一半,群众就打断了他。他们一声声的呵斥:“余楠!你这头狡猾的狐狸!”“余楠!你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密密,却拿些鸡毛蒜皮来搪塞!”“余楠休想蒙混过关!”“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余楠!你滑不过去!”“不准余楠捂盖子!”余楠觉得给人撕去了脸皮似的。冷风吹在肉上只是痛,该怎么表态都不知道了。

  忽有人冷静地问:“余楠,能讲讲你为什么要卖五香花生豆儿吗?”余楠轰去了魂魄,张口结舌,心上只说:“完了,完了。”他回到家里,犹如梦魇未醒。宛英瞧他面无人色,忙为他斟上杯热茶。不料他接过来豁朗一声,把茶杯连茶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眼里出火说:“我就知道你是个糊涂蛋!群众来钓鱼,你就把鱼缸连水一起捧出来!”宛英说:“我什么都没告诉他们,只答应尽力帮助你。”“卖五香花生米谁说的?除了你还有谁?”宛英呆了一呆,思索着说:“你跟阿照说过吗?或者咱们说话,她在旁连听见了?”余楠立即冷下来——不是冷静而是浑身寒冷。他细细寻思,准是女儿把爸爸出卖给男朋友了。人家是解放军出身,能向着他吗?非我族类呀!

  他忽然想到今晚要庆祝过关的事,忙问宛英:“阿照知道你今晚为我预备了酒菜吗?”宛英安慰他说:“不怕,只说我为你不吃不睡,哄你吃点子东西,补养精神。”余楠又急又怕,咬牙切齿地痛骂善保没良心,吃了他家的好饭好菜,却来揭他的底。他不知道该怪自己在姜敏面前自吹自擂闯下祸。可怜善保承受着沉重的压力。姜敏怨恨他,说他是余楠选中的女婿,不但自己该站稳立场,还应该负责帮助余楠改造自我。她听过余楠的吹牛和卖弄,提出余楠有许多问题。他和余照都是一片真诚地投入运动,要帮助余楠改造思想。余楠却是一辈子也没有饶恕陈善保,他始终对“年轻人”“怕得要死,恨得要命”,从来不忘记告诫朋友对“年轻人”务必保持警惕。善保终究没有成为他家的女婿,不过这是后话了。

  余楠经宛英提醒,顿时彻骨寒冷。余照最近加入了青年团,和家里十分疏远。而且,余楠几乎忘了,他还有两个非常进步的儿子呢。卖五香花生的话,他们兄弟未必知道,可是他们知道些什么,他实在无从估计。

  宛英亲自收拾了茶杯的碎片和地上一滩茶水,两口子说话也放低了声音。可怜余楠在宛英面前都矮了半截。

  第六章革命群众不断地号召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别存心侥幸,观望徘徊,企图蒙混过关;应该勇敢地跳进水里,洗净垢污,加入人民的队伍;自外于人民就是自绝于人民,绝没有好结果。

  杜丽琳虽然在大学里学习远远跟不上许彦成,在新社会却总比彦成抢前一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从不像彦成那样格格不吐,迟迟不前。她改不了的只是她那股子“帅”劲儿。她近来的打扮稍稍有改变:不穿裙于而穿西装长裤,披肩的长发也逐渐剪短。她早已添置了两套制服,只是不好意思穿。帮助他“洗澡”的小组有一位和善的女同志,曾提问:“为什么杜光生叫人不敢接近?”“为什么杜先生和我们中间总存着一些距离?”丽琳立即把头发剪得短短的,把簇新的制服用热肥皂水泡上两次,看似穿旧的,穿上自在些。小组的同志说她有进步,希望她表里如一。她们听过她的初步检讨,提了些意见,就让她当众“洗澡”。

  丽琳郑重其事,写了个稿子,先请彦成听她念一遍,再给帮助她的小组看。

  彦成听了她的开头:“我祖祖辈辈喝劳动人民的血,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饭来开口衣来伸手,只贪图个人的安逸,只追求个人的幸福,从不想到自己对人民有什么责任。我只是中国人民身上的一个大毒瘤,不割掉,会危害人民。”彦成咬着嘴唇忍笑。

  丽琳生气说:“笑什么?这是真心话。”“我知道你真心。可是你这个”大毒瘤“和朱千里的”丑恶的妖魔“有什么不同呢?”“当然不一样。”“不一样,至多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都是夸张的比喻呀!”“那么,我该怎么说呢?”彦成也不知道。他想了想,叹口气说:“大概我也得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不能独出心裁。”“又不是做文章。反正我只按自己的觉悟说真话。”彦成说:“好吧,好吧,念下去。”“我从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对不起人民的地方,我觉得自己的享受都是理所当然。这是因为我的资产阶级出身决定了我的立场观点,使我只觉得自己有理,看不见自己的丑恶。”彦成又笑了:“所以都不能怪你!”“那是指我还没有觉悟的时候呀。我的出身造成了我的罪过。”她继续念她的稿子:“我先得向同志们讲讲我的家庭出身和我的经历,让同志们不但了解我的病情,还知道我的病根,这就可以帮助我彻底把病治好。”“我祖上是开染坊的,父亲是天津裕丰商行的大老板,我是最小的女儿,不到两岁就没了母亲。我生长在富裕的家庭里,全不知民间疾苦,对劳动人民没什么接触,当然说不到对他们的感情了。我从小在贵族式的教会学校上学,只知道崇洋慕洋。我的最高志愿是留学外国,最美的理想是和心爱的人结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我可算都如愿以偿了。”“祖国解放前夕,我父亲去世,我的大哥——他大我十九岁——带着一家人逃往香港。我的二哥——他大我十六岁,早在几年前就到美国经商,很成功,已经接了家眷。我们夫妇很可以在美国住下来。那时候,我对共产党只有害怕的分儿,并不愿意回国。我也竭力劝彦成不要回国。可是他对我说:”你不愿意回去,你就留下,我不能勉强你,我可是打定主意要回去的。“”“我抱定爱情至上的信念,也许还有残余的封建思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我当然不是随鸡随狗,丈夫是我自己挑的,他到哪里,我当然一辈子和他在一起。所以我抛下了我的亲人和朋友,不听他们的劝告,跟许彦成回国了。我不过是跟随自己的丈夫,不是什么”投奔光明“。”丽琳停下来看着彦成。“我说的都是实情吧?”“人家耐烦听吗?”彦成有点儿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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