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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_杨绛【完结】(47)

  余楠停下来长叹一声说:“可是爱情要求彻底的、绝对的占有。那位小姐不容许我依恋妻子儿女,一气而离开了我。”他伤心地沉默了一会儿,带几分哽咽说:“我不死心,还只顾追寻。我觉得妻子儿子跑不了是我的,可是她——她跑了,我就永远失去了她。”他竭力抑制了悲痛说:他虽然已经答应了本社的邀请,还赖在上诲,等待那位小姐的消息。他想,即使为此失去这里的好工作,他卖花生过日子也心甘情愿。他直到绝望了、心死了才来北京的。

  他接着讲本社成立大会上首长的讲话对他有多大的鼓舞。他向来只知道“手中一支笔,万事个求人”;他的笔可以用来“笔耕”,养家活口。这回他第一次意识到手中一支笔可以为人民服务,而一支笔的功用又是多么重大。他仿佛一支蜡烛点上了火,心里亮堂了,也照明了自己的前途。从此他认真学习,力求进步,把过去的伤心事深深埋藏在遗忘中,认为过去好比死了,埋了,从此就完了。

  “可是痛疮尽管埋得深,不挖掉不行。我的进步,不是包袱,而是痛疮上结的盖子。底下还有脓血呢,表面上结了盖子也不会长出新肉来;而盖子却碰不得,轻轻一碰就会痛到心里去。比如同志们启发我,问我什么时候到社的,我立即触动往事,立即支吾掩盖。我爱人对我说:”你不是想出国吗?“我不敢承认,只想设法抵赖。我不愿揭开盖子,我怕痛。我只在同志们的帮助下才忍痛揭盖于。”他揭下疮上的盖子,才认识到“两全的办法”是自欺欺人。他一方面欺骗了痴心要嫁他的小姐,一方面对不住忠实的妻子,他抠挖着脓血模糊的烂疮,看到腐朽的本质。他只为迷恋着那位小姐,给牵着鼻子走,做了反动政客的走狗——不仅走狗,还甘心当洋奴,不惜逃离祖国,只求当洋官,当时还觉得顶理想。

  余楠像一名化验师,从自己的脓血中化验出种种病菌和毒素,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个人主义思想呀,自高自大呀,贪图名利呀,追求安逸和享受呀,封建家长作风呀等等,应有尽有。他分别装入试管,贴上标签。(遗失姚宓稿子的事,因为没人提出,这种小事他已忘了。如果有人提出,他就说忘了,或者竟可以怪在宛英身上,归在“家长作风”项下。)

  他这番检讨正是丁宝桂所谓“越臭越香”、“越丑越美”的那种。群众提了些问题,他不假思索,很坦率在一一回答。大家承认他挖得很深很透,把问题都暴露无遗,他的检讨终于也通过了。

  余楠觉得自己像一块经烈火烧炼的黄金,杂质都已练净,通体金光灿灿,只是还没有凝冷,浑身还觉得软,软得脚也抬不起,头也抬不起。

  第十一章彦成回家后慨叹说:“恋爱还有实用呢!倾吐内心深处的痴情,就是把心都掏出来了。”丽琳说:“你有他的勇气吗?你不肯暴露呢!”“我不信暴露私情,就是暴露灵魂;也不信一经暴露,丑恶就会消灭。”“可是,不暴露是不肯放弃。”丽琳并不赞许余楠,可是觉得彦成的问题显然更大。

  彦成看着丽琳,诧异说:“难道你要我学余楠那样卖烂疮吗?”“我当然不要你像他那样。可是我直在发愁。我怕你弄得不好,比他还臭。”彦成不答理。

  丽琳紧追着说:“你自己放心吗?我看你这些时候一直心事重重的,瞒不过我呀。”“丽琳,说给你听不懂。我只为爱国,所以爱党,因为共产党救了中国。我不懂什么马列主义。可是余楠懂个什么?他倒是马列主义的权威么?都是些什么权威呀!”丽琳说:“彦成,你少胡说。”彦成叹了一口气:“我对谁去胡说呢?”丽琳只叫他少发牢骚,多想想自己的问题。

  偏偏群众好像忘了许彦成还没做检讨。施妮娜和江滔滔土改回来,争先要报告下乡土改的心得体会。余楠的检讨会他们俩都赶来参加了。两人面目黧黑,都穿一身灰布制服,挤坐在一个角落里,各拿着笔记本做记录,好像是准备洗澡。

  范凡很重视她们的收获。施妮娜讲她出身官僚地主家庭,自以为她家是开明地主,对农民有恩有惠。这次下乡,扎根在贫农家,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控诉会上听到他们的控诉,真是惊心动魄。她开始从感性上认识到地主阶级的丑恶本质。她好比亲自经历了贫雇衣祖祖辈辈的悲惨遭遇。她举出一个个细节,证实自己怎样一寸一分地转移立场观点,不知不觉地走入无产阶级的行列。江滔滔讲她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学生时代就向往革命,十七岁曾跟她表哥一同出走,打算逃往革命根据地去,可是没上火车就给家里人抓回去。她只有一颗要求革命的心,而没有斗争的经验,虽然是燃烧的心,却是空虚的,苍白的,抽象的;这次参加土改,比“南下工作”收获更大。她自从投入火热的实际斗争,她这颗为革命而跳跃的心才有血有肉了。可见一个作家如果没有生活,没有斗争,就不可能为人民写作。她热情洋溢,讲得比施妮娜长。主席认为她们都收获丰富。她们好像都已经脱胎换骨,不用再洗什么澡。大约她们还是在很小的澡盆里洗了洗,只是没有为她们开像样的检讨会。

  朱千里在她们报告会的末尾哭丧看脸站起来,检讨自己不该和群众对抗,他已经知罪认错。帮助的小组曾到人事处查究他的档案,他的确没有自称博士。据他出国和回国的年月推算,他在法国有五六年。他也没当汉奸,只不过在伪大学教教书,他检讨里说的多半是实话,只是加了些油酱。他们告诫朱千里别再夸张,也不要即兴乱说,只照着稿子一句句念。他的检查也通过了。他承认自己是个又想混饭吃,又想向上爬的知识分子,决心要痛改前非,力求进步,为人民服务。

  彦成这天开完会吃晚饭的时候,忽然对丽琳说:“明天就是我了。”“你怎么?”“我做检讨呀。”“叫你做的?”“当然。”彦成没事人和一般。

  丽琳忙问是谁叫他做检讨。

  “我不认识他。他对我说:”明天就是你了。“”“这么匆忙!他说了什么时候来和你谈话吗?”“他只说:”明天就是你了。“”“态度友好不友好呢?”“没看见什么态度。”彦成满不在乎。

  丽琳晚饭都没好生吃。她怕李妈吃罢晚饭就封火,叫她先沏上点儿茶头,等晚饭后有人来和彦成谈他的检讨,可是谁也没来。丽琳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直到临睡,还迟迟疑疑地问彦成:“你没弄错吧?是叫你做检讨?”彦成肯定没弄错。丽琳就像妈妈管儿子复习功课那样,定要彦成把他要检讨的问题对她说一遍。

  彦成不耐烦他说:“进步包袱:我在旧社会不过是个学生,在国外半工半读,仍然是学生,还不到三十岁。什么”老先生“!”“你怎么自我批判呢?”“我受的资产阶级影响特别深啊。事事和新社会不合拍。不爱学习,不爱发言,觉得发言都是废话。”丽琳纠正他说:“该检讨自己背了进步包袱,有优越感,不好好学习等等。”彦成接下说:“自命清高,以为和别人不同,不求名,不求利。其实我和别人都一样,程度不同而已。”丽琳说:“别扯上别人,只批判你自己。”彦成故意说:“不肯做应声虫,不肯拍马屁,不肯说假话。”丽琳认真着急说:“胡闹!除了你,别人都是说假话吗?”“你当我几岁的娃娃呀!你不用管我,别以为我不肯改造思想。我认为知识分子应当带头改造自我。知识分子不改造思想,中国就没有希望。我只是不赞成说空话。为人好,只是作风好,不算什么;发言好,才是表现好,重在表现。我不服气的就在这点。”丽琳冷冷地看着他说:“你是为人好?”彦成说:“我已经借自己的同伙做镜子,照见自己并不比他们美。我也借群众的眼睛来看自己,我确是够丑的。个人主义,自由散漫,追求精神享受,躲在象牙的塔里不问政治,埋头业务不守纪律……”“就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串吗?”丽琳实在觉得她不能不管。她怕彦成的检讨和余楠第一次检讨一样,半中间给群众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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