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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_苏童【完结】(27)

  即使保润口齿流利,也没机会对母亲讲清楚了。两名公安各自伸出了一只手,准确地说,是伸出了白手套,其中一只白手套封盖了保润的嘴巴,另一只白手套拧了下保润的耳朵,然后顺势搭在他肩上,拍一下,又拍一下。那名公安应该来自北方,普通话听起来非常标准,一看就是初犯,还不懂规矩?现在教你规矩,闭上嘴巴。让你说话你才能说话,听懂了没有?

  保润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恐慌,不如说是腼腆。他不敢分辨两名公安的脸,只是记住了两只白手套不同的气味。一只有清凉油冷酷的气味,另一只白手套闻起来亲切一些,带着一股浓浓的烟丝的香味。出逃的五十米路程,很快走完了,保润看见白色吉普车在街边等他。此去不妙,他知道目的地,那个目的地被香椿树街居民称为里面。里面。他从来没有料到,白色吉普车有一天会为他而来,他也要到里面去了。

  他被两名公安干脆利落地塞进了吉普车车门。车上已经有了另一个人,像一件沉默的货物,先行运上吉普车,占据了有限的空间。他看见那人宽阔的后背,还有油腻腻的后脑勺,背影有点像柳生。等到那人回过头,保润发出了一声惊呼,柳生!真是柳生。他不清楚柳生为什么会先到一步。他不清楚自己用狗链子捆人,犯了多大的罪,更不清楚柳生为什么也要到里面去了,据他所知,柳生不过是把她的两只兔子红烧吃了。

  柳生的双手被铐在一根特制的不锈钢钢杆上,半跪着,他还穿着肉铺的白色工作服,身上散发着生猪肉特有的膻味。柳生来陪他了,他和柳生仍然在一起,他的心里说不出来是惊还是喜。因为禁止说话,他只好用眼睛询问柳生,几次对视,柳生总是首先移开他的视线,看起来有点心虚。保润注意到柳生不知什么时候挂了彩,他的一只耳朵上,可笑地包着一块纱布。

  他们现在被铐在同一根钢杆上了,像两个真正的朋友,即将分享神秘的里面的生活。随着吉普车的颠簸,两个人的肩膀偶尔会撞在一起,保润后来坚持用肩膀发问,但柳生的肩膀刻意地避开了他,柳生看起来很害怕。因为柳生害怕,保润觉得他有必要保持乐观,肩膀不能交流就用脚,保润的一只脚悄悄探出去,故意踩了柳生一下,躲开,便又踩一下。没想到柳生平时那么神气活现,一上吉普车便成了个脓包,保润只踩了他两脚,柳生竟然告了保润的状。这是第一次,保润听柳生卷起舌头说起蹩脚的普通话,报告公安同志,这个人不老实,他用他的脚,踩我的足啊。

  第16章 拘留所

  有好多地方都算里面,保润去的是城北拘留所。

  城北拘留所在皮革厂的厂房后面,曾经有个雅号叫无意园,但本地居民都记不住这个深奥的名字,只称其为皮革厂后面。可以想见,皮革厂后面的历史要比皮革厂长久多了。当年园子的主人是个大丝绸商,历时八年修建这个私家园林,未及竣工,解放了,主人逃往台湾,丢下这个半吊子园林,被司法部门作为敌产接收了。对于古典园林的外行来说,这园子已经够漂亮了,一条长廊连着一条长廊,一个天井套着一个天井,还有一片荷叶状的池塘,池塘边堆着太湖石假山,四周红红绿绿,风一吹,旧社会的桂花与竹子在摇曳,新社会的花草和蔬菜在摇曳,它们在一起,正好是历史在摇曳。皮革厂后面的美景,是被封闭的美景,这么诗情画意的一块地方,用来关押嫌犯,有关部门也觉得浪费,动过商业开发的脑筋,但前面的皮革厂是个障碍,要开发后面,必须要把前面搬走,偏偏皮革厂是本地税收的大户,地位比拘留所高,不好动,结果前面后面就都不动了。

  保润曾经多次从皮革厂的前面路过,他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到皮革厂后面来,似乎是梦里走错了路,醒来之后,已经抵达里面,这么短促而诡异的旅程,超出了他对自己人生的想象。

  他一步就跨到里面了。里面古怪难闻的空气似曾相识。是典型的皮革厂气味,甜中带腥,腥味里透出些辛辣的苦涩,所有牲畜幸存的皮毛,都还在怀念主人消失的肉体。是一种悼念的气味。四月以来保润夜梦频频,每个梦境都被这种气味所包围。不仅是空气,城北拘留所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他小时候跟随祖父去过本地所有的古典园林,所以,在跨过无意园豪华宽敞的第一道铁门时,他猜想进去后要右拐,右拐后会遇见一个古典式的圆月门,门头上应该雕刻着别有洞天四个字。果然,看守带他右拐,果然,他看见了圆月门,与他的猜想稍显不同,圆月门上额外加装了一扇正方形的铁门,形状像一个过度雕琢的画框,他穿过这道门的时候心里想,别有洞天呢?圆月门上怎么没有别有洞天?会不会刻在反面呢?到了门那边,他偷偷地回头一望,差点失声惊叫,别有洞天!四个字呈扇形排列,赫然出现在圆月门的反面,他的先见之明,奇迹般地得到了印证,无意园里的别有洞天,果然是刻在圆月门的反面的。

  到了里面,他竟然变得如此睿智,这也许是偶然,但足以缓解他沉重的心情了。然后是搜身。吐舌头。脱裤。撅屁股。他大方地褪下裤子,撅着屁股让人检查,并没有多少羞辱之感。他惊异于自己与看守们熟稔的配合。从未到过皮革厂后面,从未有人告诉他这一套繁琐的程序,他是怎么做到无师自通的?有一个瞬间,他甚至企望听到几句表扬。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外面是外面,里面是里面,到了里面,他其实一点也不笨的。

  看守带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青砖地上有一道稀薄的波纹状的阳光,它始终在他的脚尖前方波动,引导他往拘留所深处走,像一个神秘的幽灵,前来认领一个失散的亲人。他东张西望,忽然大胆地问看守,下面一道门是曲径通幽吧?看守愕然,问,你是二进宫?以前来过的?他摇头说,我是初犯,第一次进来么,我猜的。看守讽刺他道,没想到你还很有才华呢,那北京中南海里是什么样子,你能猜出来吗?猜猜看啊。他不敢造次,赶紧闭上了嘴。第三道门是盾形的,被几丛竹子所掩映,透过摇曳的竹影,他清楚地看见了门头上曲径通幽四个大字,曲径通幽!他的智慧再次被证明,喜悦不知为何却打了点折扣,他盯着门边摆放的两盆万年青,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那丛竹子,还有两盆万年青,怎么就没有猜一下呢?

  门那边站着个打扫卫生的囚犯,四十多岁的样子,瘦高个,瓦刀脸,镶着金牙,一看见保润便露出了亲热的微笑,来了?那是老友间打招呼的态度,保润往四周看,没看见任何第三者,不禁有点紧张,向看守声明,我不认识这个人。这次轮到看守为他释疑了,看守说,你不是知道个曲径通幽吗,你不认识他,他可以认识你,曲径就是这么通幽么,你们这些人,迟早要到这里欢聚一堂。

  曲径通幽。

  他和很多陌生人欢聚一堂了。

  他被分配去了听风阁。听风阁从前是主人的书斋,后来被改造成一个特大的囚室,木格花窗都用水泥封堵起来,里面听不到风了,只有一股久未清洗的人体蒸发的臭味,沉积在空气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照耀着一堆陌生的人脸,人脸都靠着墙,组合起来像一幅巨型的浮雕,主题待定。他从人群里寻找柳生,一张张面孔辨认下来,未见柳生的踪影。他问,你们谁见过柳生,香椿树街的柳生?里面的先驱者大多盛气凌人,有人恶狠狠地奚落他,香椿树街在什么地方?柳生是谁?做过什么大事?我们为什么要认识他?也有人不欺生,态度温和地开导保润,找熟人呢?里面的熟人有什么屁用?到了里面,谁还帮得了你?死狗救不了死猫,要找人通关系,到外面去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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