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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_严歌苓【完结】(15)

  晓鸥把老史关起来是为这对冤家着想,也为她自己着想。老史把自己长期做赌徒的未来都告诉晓鸥了,她必须把他关起来。真像他打的如意算盘那样,在妈阁做个黑户口窝藏下来,上哪家书画社打一份工,自食其力地慢慢赌着,陈小小怎么对付在他们家客厅野营的债主喽,怎么跟法院交涉争取恢复生产,分期偿还债务?换了她晓鸥,也得"人间蒸发"。

  晓鸥骗小小,妈阁发现了几块好木材,要价特低,她看不准,要小小自己来看。小小焦头烂额地答应她会尽快来。小小一到,晓鸥就放老史,让小小把老史领走。

  台风从妈阁上空虚晃一下,过去了。它的毛发和动势擦着妈阁的海面、树梢、老楼,等它过去,海和树以及老楼都有些微妙的走样。每回大风走了,老妈阁就走一点样,这是最老的妈阁人看出来的。而新来的妈阁人,或临时来祸害自己和妈阁的人丝毫看不出来。他们从不去看。

  台风过去,段凯文从赌台前站起。征战两天,输的数目被控制在一千二百万。他说站起就站起,能站起来的都是好赌徒。好汉。

  这位好汉输得最惨烈的时候还去健身房。他做给氧运动是个必须。有了足够的新鲜氧气的大脑才是冷静的,时候一到,管他输赢,站起来就走。

  离开妈阁之前的两个小时,段凯文是在海边度过的。梅晓鸥给他做伴,两人沿着短短的海岸溜达。他们前边低飞着一只灰乎乎的海鸥。晓鸥心里急煎煎地想赶它走。千万不要谈起我美丽的名字。海鸥在打他俩的主意;活着的人类总会产生垃圾,人类垃圾紧扣着海鸥的食物环链。这是一只有前瞻意识的海鸥,守望着它食物环链的出产源。

  段凯文看见海边有个水果档。他上前买了一些进口樱桃,颗颗完美,细瓷摆设似的。比细瓷器还要昂贵。他让果贩把樱桃用矿泉水冲洗两遍,装在两个纸杯里。又拿了个空纸杯在手中。晓鸥直到吐出第一颗果核才明白,他拿的空纸杯是为了接她嘴里的樱桃核。晓鸥一手捧一个纸杯,用齿尖去吃樱桃,又让工艺品一般的果实直接碎裂在唇齿之间。凯文在付钱给小贩时就声明了,他不吃这种女孩子吃的东西,因此晓鸥也就毫不谦让。他伸过空纸杯,一粒在她嘴里焐热的果核落进去。海鸥干瞪着眼。

  再往前走几步,出现了一个咖啡店,一半站在海水里。段凯文买了两杯咖啡。从这个咖啡店倒塌的遮阳棚能看出拐弯而去的台风掀起的海浪还是很高的,浪尖上带的海底小生物都被拍死在咖啡店的墙根上。跟他们同行一路的海鸥早已奔向那里。

  下午一点多了,这里还是清晨。段凯文似乎已把晓鸥忘了,像一个晨起的人那样守着第一杯咖啡醒盹。

  "不知刘司长起来没有。"晓鸥说。她怕段总搭飞机走了,把老刘剩在妈阁。

  "老刘今天一早走了。他老婆和女儿中午回北京。"段总似乎醒了盹,回答晓鸥,"你是怎么认识老刘的?"

  这话该这么听:老刘这样的人,你怎么会认识的?

  "我都忘了!"晓鸥抿嘴笑笑。吃樱桃之后,可不能露齿笑。

  段总懂晓鸥,他也笑了。为了相互的厚道。实在没什么优长的人,人们反而对他厚道,背后当面都不说损他的话。老刘是不能不存在的,老刘不存在谁给大家垫底:我再不济还能差过老刘吗?老刘无懈可击之处,也就是他的甘心,甘心垫底:我比你们谁都不如,你们还能拿我怎样?老刘把多少呼风唤雨的人领到晓鸥面前?包括这位段总。那些人惊涛骇浪地来了,在赌台上惊涛骇浪一场,又退下去,留下的是这个老刘。就像留在咖啡馆墙上的小生物、碎紫菜、泡沫的浮头。

  "你还没跟我讲你怎么干上这一行的。"

  "怎么了,这一行不好啊?"

  "第一次见到女人干这行。"

  "那就是段总觉得这一行女人不该干。"

  段凯文看着灰暗的海水。海是天的镜子,天上一块晴空都没有,浅灰的底板,深灰的云。天空看上去是老妈阁四百多年前的古老模样。

  "是不该干。"段总说。

  晓鸥觉得一臊,这职业的短给段总揭了一样。一个女人有更好的事干会来干这行吗?虽然赚钱多,赚得快,可赚钱有许多方式,方式分高下,尤其女人要讲究这高下。男人不贪色,一些女人就赚不到钱;晓鸥你赚钱是因为男人们贪财贪赌,比赚贪色的男人的钱又高多少?

  "我不干这行,谁赚钱养我儿子啊?"晓鸥笑着,心里有点恼羞成怒。

  "赚钱总是赚不完的。你就没有赚够的时候?"

  晓鸥的收入有多高,这位段总了解得很清楚。这两天她在段总和赌厅之间扯皮条,至少赚了一两百万。也许还要多点。只要段果真兑现还钱的话,十月是晓鸥的金秋,一年中第三个金秋。第一个在春节,第二个在五月,然后是十月的国庆长假。这一行赚得是不错,如果能少碰到几个史奇澜,会更好。因此晓鸥刚才那点羞恼平息了。

  "你有赚够钱的时候?"晓鸥反击道,给他一种厉害角色的笑容。你的拖三把我和两个同行拖富了一截。我们的账户都被你喂肥了。只要你兑现承诺:三天之后把欠赌厅的款还上。你不还我就必须代你还三份,桌面上赌厅一份,桌面下两个同行两份。

  "我看你找点投资项目投点资,改行。"段总说,"你这行太……风险太大。"太血腥。晓鸥在心里替他说。

  "我不会干别的行,怎么改?"

  "那就再干两年,收手。干一年吧。干一年能挣不少啦。"

  "光说我,段总能停下不干?"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他认真地看着晓鸥。

  能自己挣大把钞票的女人,男人要给她减分的。晓鸥又替他说了这句潜语。晓鸥沉默下去,让他静静地专心地给她减分。

  "来北京找我。"

  作为谁去找你?他和她的角色关系是妈阁确定的,没有老妈阁提供的戏台,他俩压根没有台本,更别提唱念做打。更没有现在这段过门。海边的过门是他俩跳出角色即兴发挥的一段。虽然他的唱词不是她想听的,也是她被迫接下的对白,但还是有种无望的美好。美好而没有希望,是最干净的美好。晓鸥孤单到什么程度,只有她自己知道。妈阁可以有为你杀人的哥儿们,却没有朋友。朋友在晓鸥生命中缺席太久了。一滴友情落入她生活里,她都能听见心里龟裂的旱土嗤地冒起丝一般的青烟。

  "嗯。我会的。"

  "十月底之前北京都挺好,还不太冷。就十月底来。我知道你十一之后生意不太忙。我好跟你谈谈你怎么改行。"

  段总的武断在这时表现成了酷。生活中没有个人称王称霸绝大部分事务推行不下去。他的武断在晓鸥知觉中是巨大的雨点,暴砸下来,带着那样的力量,旱土都感到微痛。要的就是这微痛。从躲避卢晋桐那时就失去朋友的晓鸥享受着段凯文疾雨般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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