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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_严歌苓【完结】(50)

  晓鸥是在他的好运终于被抻断时离开的,那是子夜。她始终狠不下心来走到段凯文面前:"哇,先生,您长得跟我一个姓段的客户一模一样哎!"晓鸥以为自己对段凯文已经储备了足够的憎恨,足够她对他如此残忍,可最后她一声不响地走了,把阿专也招走了。段凯文在黎明前的业绩是别人转告她的。梅晓鸥还缺耳目?耳目透露说段凯文是有种的,在输完最后一个筹码之后,站了起来。能在这一刻站起来的人不多。他站起来,泛泛地道了谢,掉头向门口走去。这一回他成功了,一个子也没输,除了输掉他百忙中的一天一夜。他欠所有人的债包括几家大银行的贷款也就一动未动地堆积在那里。所谓的楼盘依然是几个大洞,或者大荒地一片。

  晓鸥在上午十点给段凯文发了条短信:"身体好些没有?"

  没有回复。

  二十分钟后,晓鸥揭下面膜,又发出一条信息:"假如近期您能康复出院,我就在北京等着您的召见。"

  回复快得惊人:"捉什么迷藏?你昨晚不就在我旁边吗?"

  晓鸥深信昨晚他没看见她。原来有人一直跟着她。段凯文的人。被捉个正着,她没什么说的了。段从来没让她主动过。她一面换衣服一面思考回复的内容和措词。儿子却来了条短信。

  "妈妈,我能再多待一周吗?"

  一个被她拉扯到十三岁的儿子,吃了卢晋桐什么迷魂药,居然舍不下他了。负责的人花费十三年的辛苦喂养教育孩子,不负责的把积累了十三年的迁就、宠爱、纵容在十几天里都拿出来给孩子,这就是孩子为什么对他不舍的原因。晓鸥不仅妒忌而且尴尬,在儿子面前自己落选了,哪怕只是落选一周。她愤愤地回复了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

  "学校请不了那么多天的假。"

  "爸爸已经跟学校打了电话了,学校同意。"

  居然越过她给学校打电话。她耗费了十三年的心血换得儿子一声"妈妈"的呼唤,卢晋桐白白地就成了爸爸!他在洛杉矶她家的小院第二次剁下自己手指的时候,儿子你在哪儿?你被关在儿童房,嗓子都哭出血来。可儿子现在认贼作父!

  "你必须按时回来。"

  那边静默了一阵。儿子胆子小,母亲动一点脾气他就不知所措。十三年中他没有父亲,强硬时的晓鸥就是父亲,而温婉时的晓鸥便是母亲。儿子明白想得到做母亲的温婉晓鸥,必须先服从做父亲的强硬晓鸥。

  "那好吧。"儿子服从了。

  看着儿子这三个字的回复,晓鸥的心顿时软下来。儿子长长的手指如何委屈而缓慢地打出这三个字,她完全能想象。她马上发了条信息过去,说儿子可以在北京再多待三天。儿子没有回答她,连个"谢"字都没有。卢晋桐跟儿子玩象棋,玩迷你高尔夫,用九个手指教他如何端相机取景,一个差劲的父亲,但对于儿子来说他时时在场;晓鸥呕心沥血地做母亲,但时时缺席。对于孩童,长辈的陪伴是最最豪华昂贵的,把巨宅华厦、名牌轿车都比得太便宜了。

  晓鸥独自吃早餐时,眼睛呆呆地看着小桌对面儿子的位置。现在她需要儿子的陪伴比儿子需要她要强烈得多。换位体验使她敏感到儿子十三年来如何宽恕了她的不在场。难道她不是个赌徒?假如她输,输掉的将是儿子健全的心理成长,输掉一个感情健全的儿子。她为段凯文、史奇澜之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她给儿子发了条短信,问他是否看到她之前发的信息。看到了。在北京多待三天,高兴了吧?还行。那么能告诉妈妈为什么想多待一周,假如妈妈被说服,也许会同意儿子多待一周的。

  刚按下"发出"键,她就后悔莫及。多么矫情的母亲,儿子会这样看她。恩准就恩准了,却让受恩准的一方不得安宁,把获准的心情毁了;他宁愿不获准。

  "因为爸爸扩散了。"儿子的短信回答,似乎忽略了或原谅了她的矫情。

  又过了几分钟,儿子的短信问:"什么叫扩散?"

  "扩散就是病很重。"晓鸥答道。

  "就是快死了对吗?"儿子终于把砂锅打破问到了底。

  这太为难他的母亲了。向一个连死的概念都不太清楚的孩子承认将发生在他父亲身上的"死",是安全的还是危险的?

  "你听谁说你爸扩散了?"晓鸥的短信问。

  "爸爸跟我说的。"

  卢晋桐对儿子也演出了一场类似断指的苦肉计。他在用或许会或许不会发生的死亡企图留住儿子。正在发生的癌症扩散和即将发生的死亡还会对儿子显出一种悲剧美,因为父亲的陪伴时光是倒计时的,每一天都会戛然而止,所以他活过的每一天都是一场虚惊,每一天也都是一份额外恩赐,父亲多一天的幸存就是儿子一天的赚得,更别说这是以象棋和迷你高尔夫的陪伴,以教学摄影的陪伴,充满父与子的共同语言,延续一天就增长几倍或几十倍的难舍难分。迫在眉睫的死亡把儿子推向一张无形的赌台:他在和父亲的病赌,新的一天到来,就是翻开的一张新牌,看看赢得了父亲的是谁,是他这个儿子,还是死神。

  儿子毕竟是卢晋桐的儿子。正如晓鸥是梅大榕的灰孙女。

  晓鸥养育了儿子,却从来没有好好地陪伴过儿子。上百个史奇澜、段凯文让她不暇自顾,也把她推到赌台前:一个新客户是她的福星还是克星,将以诚信还是以失信回报她,向她翻出他们人品的底牌时,是增分的点数还是减分的点数。难道她不为每一张人品底牌的最后一翻而兴奋吗?难道她的兴奋程度逊色于那一个个人渣赌徒吗?

  傍晚时分,段凯文回到赌厅。这次没人再敢跟他玩"拖"了。老小子昨天那二十个小时把为他贷款的叠码仔折磨坏了。段拿着两百万筹码在摆有六张台子的贵宾厅游走了半个多小时,天完全黑尽时,挑了张背朝门的位置坐下来。

  这都是阿专向晓鸥报告的。阿专的报告惊人地及时,在手机上书写神速,假如他不迷恋赌场的环境和气氛,完全能做个优秀速记员。

  段头一手押了五万,小试手气。五万输了,他押了三万,三万又输了。他停下来,付钱让荷倌飞牌。此刻来了两个福建口音的男人,坐在了段的左边。两人上来就赢了四十万。段突然推出五十万,两分钟不到,赢了。接下去他又歇了手,看两个福建男人时输时赢,突然又押了一大注,一百万,再一次得手,把一堆筹码往回扒的时候,段的眼镜从鼻梁滑到鼻尖,多少汗做了润滑剂。

  段在晚上九点多离开赌厅,成绩不坏,赢了三百多万。

  早上十点,段凯文从早餐桌直奔赌台。他的大势到了,一把接一把地赢,中午时分,赌厅陆续出现其他赌客时,段赢到了一千九百万。他再次离开赌厅,回到客房去了。下午段在健身房跑步、练器械,花去一个半小时,天将黑回到赌厅。开始是小输小赢,渐渐地变成大输小赢。一次他连赢三局,每局一百万,到第四局他推上去一百五十万,却一口气地输下来。这是他到此刻为止看到的运势起伏线:赢不过三,输不过四。一个多小时,八百万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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