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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医生在吗_严歌苓【完结】(20)

  第四部分 4.心理医生在吗(49)

  在送我和我妈妈出门的时候,贺叔叔的手拍拍我的肩。我用力一躲。他的眼睛问出些许关切来,我还是冰凉着。不适已需要全力忍受。我父亲忍受的,还有祖父的,我都背负着。我必须全副精力让我扭歪的双脚忍受着我的和一切人的淡淡的无耻。那无耻不是我们的过错,是我们的天性。

  没有,我爸爸的名字没被添加进去。

  只有一个妥协:在后记中贺叔叔加了一行字,说他一生一世将感激我爸爸。

  不好。不过谢谢你。你好吗?

  是啊,我看见你怎样忙了。天气阴暗了这么多天,当然来看你的人就多了。排在我后面的那个小男孩已经等在候诊室了。

  他叫罗杰?

  三年了?从很小就来你这儿?

  在我看?他缺乏优越感。少年人认为天下成年人都愚蠢的那种优越感。他的头发是三十年代的,在额头上拱一个弯,这样。他妈妈一定保留了好莱坞三十年代男明星的不少照片。

  我已经上瘾了。你借的药典?

  舒茨也这么说。他也借了一部药典,把我用的所有催眠药都查过。

  有一些片刻。

  另一些片刻我是遥远的。大部分时间我是遥远的,在我四十五岁的中文个性里,心情带点儿微妙细腻的紊乱,把什么都停留在不加理喻的感觉里。或许衰弱,或许太成熟。不像我的英文个性,可以那么无辜。可以以那样的无辜去直言性爱和凶杀,可以向他明说:你在挑逗我、你在骚扰我。那种无辜使我本人永远不直接对我的表达负责任。我本人,是我的中文人格。就这样分裂开,又这样拢合一处。比方,我可以用英文和舒茨谈小说中的性描写,毫无闪烁。我可以用英语清楚地说:我厌恶那天晚上。对于年仅十八岁的这个语言,我有所依仗。仗势。这语言只有十八岁,它当然无忌后果,它当然冒犯,唐突,不圆滑。我没有对舒茨说出:我厌恶,是因为忽然一下子,中文的我出现了。那成熟圆滑的母语,使我什么也不说了。一切都遥远了,带一点儿可以原谅的无耻。

  不必说。仿佛四十五岁的母语制止了它孩子的莽撞。我的母语沉静而忧悒,哑然中含着宽而深的吐纳。

  是在学校的自助餐厅。我一语不发地坐在舒茨对面。

  音乐如一间打铁铺子。

  第四部分 5.心理医生在吗(50)

  还有电影,在墙上。声音和光重重击在你的皮肤上。

  教授一头浓密的白发劲草一样,在声和光的摇撼之中挺住。他两眼正蓝。

  贺叔叔和他实在没有相像的地方,除了一头浓密的白发,很早白了头,我十八岁。

  舒茨教授简直就是活着的、行动的一堆学问;贺叔叔的天赋是原始的,那种未经提炼的、生的才情。教授却能够成为各种娴熟的学者,治学上他有无限可塑性。但他不会是任何学术的开创者。

  想说明什么?我想说明——我从来不拿这两人比较,是你在引导我比较。

  这样:我们坐在自助餐厅墙根上的一张桌旁,年轻人们吐出的烟在声和光中浮起一层湛青色。就这样:我和他都不敢再糟蹋了,也没什么可糟蹋了。都不喝浓咖啡、不抽烟、不玩好玩的东西。我们不像周围的抽烟者那样优越。

  在和舒茨相处时,我不时为自己的年轻感到优越。他常有的那个笑,是原谅我语言的年轻、简单、冲撞。他爱怜这种稚拙,是掺一点儿男性成熟的谦恭的惯性使然。这个时候,我感到优越。其他时候他感觉优越于我。地位、名望、收入。他让自己的优越感始终萦绕在心情上,绝不去识破它。他偶尔也识破:系里的年轻男教师们那么自然地同我调侃;自然、松懈地,在走廊里拦住彼此,隐喻地玩笑,然后分头走开,挥手说"回见!"教授舒茨这时刻看见了实质:我暗藏的优越。客观的一份不必张扬的优越感,因为年轻他二十岁。出于优越感而对他让步。

  我坐在地边的瓜棚中没有为自己十八岁的豆蔻年华感到优越,他头发白了多半,比种瓜老农更卑微。十八岁的我与他的对比悬殊,都没让我感到优越于他。我对他的憔悴和早生白发没有怜悯。因为我不是二者间的优越者。

  你可以说年轻人在成熟的人面前,愚蠢可笑,说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你得承认他们毕竟优越。优越让他们胆敢愚蠢,愚蠢得起,可笑得起。在我的学生狂妄时我想,他们真狂妄得起啊。我拟试题,决定正确与错误然后给他们分数,支配他们的奖学金。所有的都不能阻止他们在我面前狂妄。他们把优势让给我,绝大多数时候,但那是他们在谦让我。没有他们的谦让,我的讲师做不下去。没有他们把优势好好隐藏起来,舒茨和我就无法坚持一种权威和秩序。我们赖于他们的仁慈而存在。

  所以我们一定要说他们不成熟、愚蠢。

  舒茨在我把完整的修改稿随意放在桌面上时,一阵衰竭似的,从椅子上略往下一陷。我说,完成了。是件重要的事,但不是了不起的事。这样的事我还做得起几件,或几十件,随意跟他讲到我在其中的增补;那段中国抗战时期的说唱文学,其中一个作者叫贺一骑。

  教授看着我,讲英文的我手势很大。

  第四部分 6.心理医生在吗(51)

  我说,你读的时候,可以把不同意的地方写在稿面上。

  他说那怎么行呢?该尊重合著者,虽然资历浅,年轻。老师也不该在学生稿面上改错。

  我笑,说:改了的又不一定是错!你改吧,我不在乎。电脑里有完整的稿子。

  他说:我恨那种人——不拿下属当回事。痛恨。

  我笑,你用那么大个词"痛恨"。他痛恨所有仅仅由于年轻而优越的人。他痛恨这优越感发作时对老年人生出的特有的宽容。不认真的,大而化之的,浅浅敷衍,宽容的微笑中含着一个鬼脸。就是我刚才的笑,他痛恨。

  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有过那种笑容,之前,之后,都没有。至少我没意识到。在我们都最落魄的时候,我诚恳地走到他的瓜棚前。一直想到要去,却是一念之差中成行了。

  挨了我爸爸一记耳光之后,他坐了三年正式监狱。我爸爸那记耳光造成了他处境的奇怪恶化。所有的控诉在那之前都是虚设,而我爸爸的举动使人看到愤怒有它真正的资格。出狱时他少了一根手指,额角一块伤疤潜入发际。他回到他母亲打槐花的地带。他落生的那个村早就沉入一场非常生态的淹没中。三年大饥荒,村舍空了,窗门过往着黑洞洞的风。他跨着麦克·杰克逊的月球步伐,失重地遥遥朝它走。

  逃荒的人多半没回来,或变成城里的浮游生物,或客死在郊外路上。贺叔叔和某个逃奔出去的人对换了一个位置,漂浮归来。他背着一个棉被包袱,还像军人打的被包一样方正,拄着根木棍回到这里。他很瘦,很瘦。是他自己要求回到老家去接受看管,改造的。他要求得非常暴烈,得到了同意。适逢造反派夺了省委的权,改叫"革命委员会",与"军管会"一同主宰皇天后土,他们想到贺叔叔母亲曾经讨饭的地方,也就是贺叔叔参加八路军的地方。那地方穷得著名。著名的盐碱地,著名的乞丐。那地方比哪个地方都能让著名的贺一骑脱胎换骨地改造,吃苦是可以尽他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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