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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49)

  尽管如此,当他晚上坐在吕茜·贝洛姆和克洛蒂·德·贝琼斯中间,面前的桌子摆着一瓶甜腻腻的香槟酒时,亨利还是禁不住突然向自己发问:“我在这里到底干什么?”他不喜欢香槟酒、吊灯、镜子和座椅的绒面,也不喜欢这些竞相炫耀自己那点残存的姿色的女人,无论是吕茜、杜杜尔、克洛蒂、维尔侬,还是这位据说是维尔侬恋人的日渐衰老的年轻演员,亨利全部不喜欢。

  “这时,她走进了卧室,”克洛蒂讲述道,“看见他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还有一条小小的尾巴……像这样子,”她边说边伸出小拇指,“她开口问道:‘这玩艺儿往哪儿放?放鼻孔里?’”三个男人纵声哈哈大笑,吕茜声音有些生硬地说:“太滑稽了!”她为与一位出身高贵的女子交往感到荣幸,可又为克洛蒂跟下等人一起聚会时故意摆出那副粗俗的腔调而气愤。吕茜尽量拿出了一副与众不同的样子,以不失其高雅。她朝亨利转去身子。

  “鲁埃利演丈夫的角色说不定很合适。”她嘀咕道,一边指了指那个正在用吸管吸维尔侬杯中葡萄酒的英俊小伙子。

  “什么丈夫?”

  “若赛特的丈夫。”

  “可没有他的戏:剧情刚一展开他就死了。”

  “我知道,可要搞电影,您那故事就太悲惨了。布里厄建议让那位丈夫幸免于难,逃进游击区,最后宽恕了若赛特。”

  亨利一耸肩膀:“布里厄要么拍我这部片子,要么就拉倒。”

  “您不要因为别人请您把一个死人改成活人,就唾弃那二百万块钱!”

  “他是故意对那钱不屑一顾。”克洛蒂说,“可瞧眼下那黄油卖的价钱,谁都很需要钱。现在黄油卖的价钱就差点到了德国人在的时候那么贵了。”

  “不要当着一个抵抗主义者的面这样说话。”吕茜道。

  这一次,他们全都一起笑开了,亨利也跟着笑。不管是朗贝尔还是樊尚,是伏朗热还是拉舒姆,或者波尔、安娜、迪布勒伊、萨玛泽尔,甚至吕克和所有那些不知姓名、对他有所期望的人们,若他们听到这些人的谈话,看到他这副样子,肯定会齐声斥责他。正是因为他不该呆在这儿,现在他才跟这些人呆在此处。他错了,他彻底错了,完完全全错了,无可辩驳地错了:可这又是多么令人心安啊!总是没完没了地反问自己“我对了还是错了?”这样最终总是受不了的。至少在这个晚上,他知道了答案:我错了,我完全错了。他已经与迪布勒伊彻底闹翻了,革命解放联合会已经把他除名,原来的朋友只要一想起他,就气得浑身发抖。在《铁钻》周报社,拉舒姆及其伙伴——在巴黎和外省还有多少这样的人——称他为叛徒。在46号演出厅的后台里,机关枪在哒哒扫射,德国鬼子在烧一个法国村庄,愤怒和恐惧又在麻木不仁的心中唤醒。到处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他得到的就是这种报答:仇恨,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战胜。他终于明白了斯克利亚西纳为何酗酒。他又给自己满斟了一杯。

  “您所做的是勇敢之举。”吕茜说。

  “做什么?”

  “谴责所有那些恐怖行径。”

  “噢,凭这一点就算勇敢,那法国有成千上万的英雄。”亨利说,“如今攻击苏联,可没有被枪杀的危险。”

  她有些困惑不解地打量着亨利:“对,可您选择的应该是左派阵营的位置,这件事恐怕会连累您的吧。”

  “可您想想,要是我在右派,会有什么样的位置!”

  “右派,左派,这些概念早已过时了。”杜杜尔说道,“应该让国人明白一点,那就是劳资合作的神话,做了件有益的事情。”

  “别过早地向我表示祝贺!”亨利说。

  最令人痛苦的孤独感莫过于此,竟受到这帮人的赞赏。11点半钟,这是最令人恐怖的时刻,剧院渐渐空了。他在三个小时里一直憋在心底的种种意识全都爆发了,一下子全都向他袭来:何等残酷的屠杀啊!

  “那个迪布勒伊老头该口吐白沫了吧。”克洛蒂一副得意的神态说道。

  “哎,可他老婆跟谁睡觉呢?”吕茜问道,“因为说到底,他几乎是个老头子了。”

  “我不知道。”亨利说。

  “我很荣幸,她曾到过我家一次。”吕茜说,“好一个傲慢的女人!啊!我就讨厌这种女人,一身公园出租椅子的人的打扮,以显示出自己多有社会观念。”

  安娜是个傲慢的女人。见过大世面的杜杜尔解释说葡萄牙是个天堂,他们全都认为富足是功德所在,他们腰缠万贯是命该如此;亨利只得保持缄默,既然是他自己坐到这些人中间来的。

  “……好,”若赛特边说边把一只饰着闪光片的小包往桌上一放。她身着那件慷慨地袒胸露肩的绿裙,亨利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男人的欲望是对她的伤害,可她为什么又如此不可思议地把自己奉献给男人的目光。他不愿这一细嫩的肉体像姓名那样公开暴露。若赛特坐在桌子的尽头,与他紧挨着。亨利问道:“演出顺利吗?没有人嘘嘘喝倒彩吧?”

  “噢!对你来说,是次巨大的成功。”她答道。

  就整体而言,对她的评论不算太差。这已是一个开端,凡事开头难嘛。凭她的相貌和耐心,她大有希望获得体面的成就,可是她却失望了。她神色一亮:“你看见了吗?尽头那张桌子上,坐着菲莉茜娅·洛佩兹,她是多么漂亮!”

  “她的首饰尤其漂亮。”吕茜说。

  “她相貌漂亮!”

  “我的小姑娘,”吕茜似笑非笑地说道,“决不能当着一个男人的面说另一个女人漂亮,因为他可能认为你不如那个女人漂亮,而且要记牢,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蠢得像你看待别人那样看待你。”

  “若赛特有啥说啥总可以吧。”亨利说道,“她用不着担心什么。”

  “和您打交道,也许是。”吕茜以略显鄙夷的口气说道,“可要是换了别人,决受不了面前的这张哭丧妇似的脸。给她倒点喝的吧。一个美丽的女人应该高高兴兴才是。”

  “我不想喝。”若赛特说道,连声音都碎了:“我唇角长了一个疱,准是肝出了毛病。我喝杯维希矿泉水吧。”

  “多怪的一代呀!”吕茜一耸肩膀说道。

  “喝酒的好处就在于最后能醉。”亨利说。

  “你没有醉吧?”若赛特不安地问道。

  “噢,要想用香槟酒灌醉自己,那得使出赫拉克勒斯①似的劲儿去喝。”他把手向酒瓶伸去,她挡住了他的胳膊。

  ①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伟大的英雄,是阿尔克墨涅和宙斯所生的儿子,以力大闻名。

  “正好。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她吞吞吐吐,“可先答应我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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