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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63)

  他声音中充满着挑衅,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威胁。“有时要善于失去自己,”我说,“如果不冒险,就一无所获。”

  “我宁愿一无所有也不愿去冒风险。”刘易斯以不容置辩的口吻说道。

  我理解他,他历尽了多少艰难才获取了这一点安宁,自然要不惜一切地加以维护。然而,他却是多么不顾一切地爱我。难道他会因此而感到后悔吗?

  “您刚才踢那一脚,是因为您感到失落的缘故吗?”我问道。

  “不是。我不喜欢那种动物。”

  “您当时显得可真像个凶神恶煞。”

  “我就是这副样子。”刘易斯说。

  “跟我可不这样。”

  他莞尔一笑:“跟您很难那样。去年我试过一次,您马上哭了。”

  我们走进了属于我们俩的房间,我问道:“刘易斯,您不责怪我吧?”

  “责怪什么?”他问道。

  “我不知道。什么都责怪,也什么都不责怪。责怪我拥有两个生命。”

  “要是您只拥有一个,那就不会在这儿了。”刘易斯说。

  我不安地看着他:

  “您责怪我?”

  “不。”刘易斯答道,“我不责怪您。”他把我紧紧地贴在他身上:“我要您。”

  他猛地掀起蚊帐,把我扔到床上。当我们一丝不挂紧贴着身子时,他声音快活地说道:

  “这是我们最美妙的旅行!”

  他神色一亮,再也不感到失落了。只要在我的身上,他怎么都舒服。我内心的不安也荡然无存。我们在对方的怀抱里所获得的安宁与欢乐会比任何一切都要强大。

  四处闲逛,周游世界,以亲眼目睹不复存在的和与您无关的一切,这是一种十分不光彩的行动。对此我与刘易斯都持同样看法,但尽管如此,旅行仍然给了我们莫大的乐趣。在乌斯马尔,正值星期天,印第安人在神殿的阴影处打开了野餐用的食品篓子;我们跟着一帮身着长裙的女人,手扶着铁索登上早已被损坏的石阶。两天后,我们飞越了饱饮雨水的丛林;飞机高高地升上天空,再也没有下降;是腾起的地面前来迎接我们,它献给了我们一个静卧于绿色丛中的蓝色大湖和一座平整四方如小学生作业本的都市:危地马拉。城中,贫困破旧的街道,两边尽是低矮的长条房屋,集市场上倒是一片欢腾,农妇们赤裸着双脚,衣衫褴褛,头顶着一篓篓鲜花和水果。安提瓜旅店的花园里,一簇簇红花、紫花和蓝花垂挂在树枝上,遮没了墙壁。大雨疯狂地倾泻,雨点又密又热,一只被缚的鹦鹉啼叫着在架子上上蹦下跳。在阿蒂特兰湖畔,我们睡在一座带有游廊的平房里,四周生长着高高的石竹;一艘游轮把我们送到了圣地亚哥,缠着红色头巾妇人摇晃着怀里的婴儿,婴儿们全都用圆圆的兜帽从头到肩罩得严严实实。在一个星期四,我们闯进了奇奇斯特南戈①集市场。广场上到处支着遮篷,摆着货摊;身着绣花紧身上衣和闪色花裙的妇人们在卖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粮食、面粉、面包、干果、肉禽,也有陶器、提兜、腰带、凉鞋,还有数公里长的面料,那呈彩绘玻璃和陶瓷色彩的颜色是多么漂亮,连刘易斯也兴高采烈地动手去摸。

  ①游览胜地,位于危地马拉城西北部,因其殖民时期的建筑与丰富多彩的印第安人集市场而著称。

  “买下这块红面料吧!”他说,“要么这种有小鸟图案的绿面料。”

  “等等。”我说道,“什么都得看一看。”

  这种种神奇的珍品中最令人赞叹的,要算有些农妇身上穿着的那种古色古香的“绘绣衫”②。刘易斯指着一件这种古式绣花衫让我看,只见淡蓝色、红色、淡金色柔和地融为一体。我说:“要是卖的话,这我倒想买一件。”

  ②原文为“huipils”,此处为试译。

  刘易斯打量着这位拖着长发辫的印第安老太婆:

  “她说不定真卖。”

  “我不敢开口问她,再说讲什么语?”

  我们继续溜达。一些妇人用手揉着玉米面团,一只只锅里装着一种黄色的荤杂烩,正在火上慢慢地煮着;有几家人正在吃饭。广场的两侧,一边一座白色的教堂,两条石阶直通教堂的入口处。石阶上,一些打扮得像轻歌剧中斗牛士似的汉子在摇晃着香炉。我们透过烟雾向大教堂走去,浓浓的焚香使我回想起我那虔诚的童年时代。

  “我们有权进去吗?”我问道。

  “他们能对我们怎么样?”刘易斯反问道。

  我们进了教堂,我马上被一股馥郁的香味熏得喘不过气来。里边没有椅子,也没有跪凳,不见任何座位。一块石板地面设着烛坛,闪烁着红红的烛光;印第安人相互传递着玉米粒,一边叽哩咕噜地祈祷着。祭坛上陈放着一具木乃伊,上面覆盖着锦缎和鲜花;正对面,是一个高大的耶稣,浑身是血,一脸痛楚的样子,身上挂满了沉甸甸的织品和首饰。

  “要能听懂他们说什么就好了!”刘易斯说道。

  他看着一位跛脚老人在为一些跪着的妇人祝福。我拉了拉他的胳膊:“出去。这焚香味熏得我头疼。”

  当我们走出教堂,刘易斯对我说:

  “瞧,我并不认为这些印第安人都很幸福。他们衣着欢快,可他们本身并不快活。”

  我们买了腰带、凉鞋和面料。那位身着令人赞叹的绘绣衫的老太婆还呆在原地,可我不敢开口问她。在广场的咖啡一食品杂货店里,几个印第安汉子正围着一张桌子在喝酒,他们的妻子都坐在各自丈夫的脚下。我们要了一些玉米饼,跑堂的给我们送上了食盐和绿色的小柠檬。两个印第安小伙子跌跌撞撞地在他们中间又蹦又跳。他们好像一点也不会玩乐,这样子叫我看了心碎。外面,商贩已开始收拾货摊。他们把陶器垒成构造复杂的一摞摞,背在身后;还有的额头上缠着一根皮带用以固定头上顶着的东西,一溜小跑地离去。

  “看看这种样子!”刘易斯说,“他们全把自己当作了牛马。”

  “我猜想他们太穷了,买不起驴子。”

  “我想也是。可他们如此贫穷,却显得那么心平气和。他们最气人的就是这点。我们回去怎么样?”他接着问道。

  “回去吧。”

  我们回到旅馆,可他在大门口便离开了我:“我忘了买香烟。马上就来。”

  我们房间的壁炉火烧得旺旺的。这座小太阳城所处的地势比法国海拔最高的村镇的地势还更高,夜里很可能变凉。我躺在火苗前,火苗子发出一股喷香的树脂味。这间房子很让我喜欢:粉红色的泥灰墙和色彩纷呈的地毯。我想起了刘易斯,我为能独处五分钟感到高兴,因为这可以使我有机会思念他。显而易见,秀丽的风光不合刘易斯的口味。让他看一看神殿、风景、集市场,他总是很快就看错了对象。他看到的是人。怎样才应该算是一个人,他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作为一个人,他首先应该不安于天命,要具有自己的愿望,并要为实现自己的愿望而斗争。他本人十分知足,可他激烈反对被别人剥夺一切。他的小说中隐含着某种交织着柔情与残酷的古怪情感,因为他既痛恨压迫者,几乎又同样憎恨过分安于天命的受压迫者。对所有那些至少企图从文学、艺术、毒品,甚至罪恶中寻找个人出路的人们,他都抱有同情,尤其是对那些企图从幸福之中寻求个人慰藉的人。他真正钦佩的是伟大的革命者。他并不比我更有政治头脑;可他深深地爱戴斯大林、毛泽东、铁托。美国的共产党人在他眼里都是糊涂虫和胆小鬼,可我猜想若在法国,他准成了共产党员,至少会去争取。我朝房门扭过头去。他为何还不回来?我渐渐焦虑不安起来。最后,他终于回来了,胳膊里夹着一包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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