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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7)

  “不幸的波尔!对一个女人来说,被文学家所爱,这不啻是个灾难。”罗贝尔常常这样感叹。他完全相信佩隆跟他说的有关波尔的一切。

  “我担心解放会冲昏她的头脑。”我说,“去年,她几乎再也不作任何幻想,可现在又开始玩弄起狂热的爱情来了,她是在单相思,是独自在玩。”

  “她费尽心机,非要让我说时间并不存在。”罗贝尔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她生活中的最美好时光已经过去了。既然现在战争结束了,她希望能寻回过去的时光。”

  “大家都这么希望,难道不是吗?”我问道,仿佛觉得自己的声音带着喜悦。可罗贝尔却猛地紧挽着我的胳膊。

  “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没有,一切都很好。”我用轻快的口吻回答说。

  “得了!得了!当你拿出贵夫人似的声音,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罗贝尔说,“我敢肯定此时此刻,你脑子里正转得厉害。你喝了几杯潘趣酒?”

  “肯定不如您多,再说喝了潘趣酒也无济于事。”

  “啊!你承认了!”罗贝尔得意洋洋地说,“是有什么心事,连潘趣酒也无济于事。到底是什么事?”

  “是斯克利亚西纳。”我笑着说,“他对我解释说法国知识分子完蛋了。”

  “他巴不得这样!”

  “我知道。可他说的还是让我发怵。”

  “像你这个年纪的大姑娘,遇到一个什么先知,还轻而易举地受影响!斯克利亚西纳,我很喜欢他,他呀,爱折腾,说胡话,不安稳,眼睛四处乱转,可千万不要拿他当真。”

  “他说政治一定会把您吃了,您必将不再写作。”

  “你相信了?”罗贝尔乐呵呵地问。

  “可您的回忆录迟迟不完稿,这是事实。”

  罗贝尔犹豫了一下:“这是特殊情况。”

  “为什么特殊?”

  “在回忆录里,我提供了那么多反对我的武器!”

  “正是这样作品才有其价值。”我激动地说道,“一个敢于自我暴露的人,是多么难得啊!说到底,只要他敢这么做,也就胜券在握了。”

  “对,等他死了。”罗贝尔说道,继而耸了耸肩膀:“可我现在又重新进入了政治生活之中,我有一大帮劲敌,等这些回忆录发表的那一天,你想象得出他们那副高兴劲儿吗?”

  “您的敌人总会找到攻击您的武器,不是这,就是别的。”我说。

  “请设想一下这些回忆录一旦落到拉福利、拉舒姆或小郎贝尔的手中,或落到哪个记者的手中。”罗贝尔说。

  罗贝尔撰写回忆录时,脱离了整个政治生活,不过问任何前景,断绝了与公众的联系,甚至都不知道作品是否会发表。正是这样,他重又体验到一个不为人所知的无名的作者刚刚踏进文学殿堂时的那种孤独感,在没有方位物指点、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去冒险进取。在我看来,他从来没有写过比这更好的作品。我不耐烦地说:

  “那么,只要一搞政治,就再也没有权利写感情真挚的作品了?”

  “有权利,可不能写引起丑闻的书。”罗贝尔说,“你完全知道,在当今的世界,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若非要去讲,就不可能不造成丑闻。”他微微一笑:“说真的,所有有关个人的事情都可能造成丑闻。”

  我们默默无言地走了几步。“您花费了三年时间撰写那些回忆录,现在往抽屉里一扔,您觉得无所谓吗?”

  “我再也不想它了。我在考虑写另一部作品。”

  “什么作品?”

  “过几天再跟你说。”

  我满腹狐疑地打量着罗贝尔:“您觉得挤得出时间写哪部书吗?”

  “肯定。”

  “噢!我看并不那么肯定:您根本没有一分钟能由您自己支配。”

  “搞政治,起步最艰苦,慢慢就顺利了。”

  我觉得他说得过分轻松了,紧接着追问道:“要是不顺利呢?您放弃搞那个运动还是停止写作?”

  “你知道,我一时辍笔,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罗贝尔挂着微笑回答说,“我这一辈子粗制滥造的作品也够多了!”

  我心头一揪:“您前几天还说您的作品尚未完成呢。”

  “我始终这么认为,不过可以再等一等。”

  “等一等,等一个月?一年?十年?”我问道。

  “听我说,”罗贝尔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天底下多一部书少一部书,这并不那么重要。现在的形势令人欢欣鼓舞,你要明白:左派是第一次手中掌握着自己的命运,也是第一次有可能联合搞一个运动,既独立于共产党人,又不至于有为右派效劳的危险。决不能放过这一机会!我等了它一辈子了。”

  “我呀,我倒觉得您的作品事关重大。”我说,“它带给人们的,是某种独一无二的东西。至于政治工作,并不是您单枪匹马就可以担当得了的。”

  “可惟独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搞政治。”罗贝尔快活地说,“你应该理解我:警觉委员会、抵抗运动,这很有必要,可总是处于被动状态。今天,事关创建大业,这更有意义。”

  “我完全理解,可您的作品更让我感兴趣。”

  “我们向来认为不是单纯为了写作而写作。”罗贝尔说,“在某些时刻,其他形式的行动更为迫切。”

  “对您并非如此。”我说,“您首先是个作家。”

  “您完全清楚这不对。”罗贝尔用责备的口气说道,“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是革命。”

  “是的。可您为革命服务的最好手段,是写您的书。”

  罗贝尔摇了摇头:“这要因时而异。我们正处于关键时刻:首先必须在政治上取得胜利。”

  “要是赢不了胜利,会有什么后果?”我说,“您总不至于真的相信面临着新的大战的危险吧?”

  “我不相信新的大战明天就会爆发。”罗贝尔回答道,“可确实必须设法避免在世界上造成一种战争的形势:一旦出现这种局势,迟早会动手打起仗来。同时也要避免这次胜利被资本主义所利用。”他一耸肩膀:“在自得其乐地写那些可能谁也不会去读的书之前,必须阻止发生的事情多着呢。”

  我猛地在马路中间止住步子:“什么?您也认为人们会对文学不感兴趣!”

  “毫无疑问,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人们去做!”罗贝尔说。

  他说得确实太轻巧了!我愤愤地说:“看您的样子,好像无动于衷。可一个世界要是没有文学艺术,那肯定凄惨得令人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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