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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83)

  在轮转印刷机印刷他辞职信的那天夜里,亨利关照旅馆的守门人:“明天我谁也不见,不接待来人,也不接电话。”他无精打采地推开房间的门。他再也没有与若赛特睡过觉,她似乎也不怎么伤心,这样很好。尽管如此,亨利的这张单人床在他眼里不免显得像张病床似地严酷。和另一个温暖、信赖的肉体共同进入梦乡,是多么美妙啊。一觉醒来,心里往往十分盈实。如今醒来时,他感到空虚。实在难于入眠。他的辞职必将引起纷纷议论,事未临头,他就已经被搅得精疲力竭。

  他起床很晚,刚刚梳洗完毕,便有人送来了一封快信。看到迪布勒伊那熟悉的笔迹,他心头微微一震。“我刚刚读了您与《希望报》的告别信。真的,太荒诞了,我们的态度仅仅表明我们之间的不和,然而有多少事使我们彼此接近。至于我,我永远都是您的朋友。”又及:“有一个人似乎想要损害您,我希望尽快就此事与您谈谈。”亨利目不转睛地久久盯着这几行蓝黑色的小字。他曾经想过要写信,可迪布勒伊已经写了。人们尽可以把他的宽容说成傲气,那是因为在迪布勒伊身上傲气本身就是一种宽容的品德。“我马上就去。”亨利暗暗打定主意。他仿佛感到有人在他胸间放出了一大群红蚂蚁。塞泽纳克说了些什么?若他已经引起了迪布勒伊的疑心,那怎么还能带着足够的感情去撒谎,以消除其怀疑?既然迪布勒伊主动向他献出友情,也许撒谎为时还不算太晚。但是,竟然滥用对方的信任作为对这种奉献的回报,这实在卑鄙。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若他以实话相告,连迪布勒伊都会感到愤慨,这样一来,亨利就会自感有罪。他驾上小车。他第一次为心里藏着见不得人的事情感到心灵的重负。要么去骗人,那么就交待自己,那样的话,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友情了。他在迪布勒伊门前徘徊许久,下不了决心去按门铃。

  迪布勒伊笑眯眯地给他开了门:

  “见到您,我多么高兴!”他声音自然而又急促地说道,仿佛一段短暂分离之后有许许多多重要的事情要共同商讨。

  “我才高兴呢。”亨利道,“收到您的信时,我高兴极了。”他们俩一起走进了工作室。亨利说:“我经常想给您写信。”

  迪布勒伊打断了他的话:“出什么事了?”他问道,“朗贝尔把您甩了?”

  昔日那好奇的目光又在他眼中闪烁,这两只贪婪而狡黠的眼睛一点儿也没有变。

  “萨玛泽尔和特拉利奥早在几个月前就投靠戴高乐派了。”亨利道,“朗贝尔终于跟他们一起走了。”

  “那个小混账!”迪布勒伊道。

  “他情有可原。”亨利尴尬地说。他坐在了平常的那把扶手椅上,像往常一样点起一支香烟。朗贝尔真正的理由,亨利必须留在心底。迪布勒伊没有变,连他的工作室和礼节礼貌也没有变,可亨利却已经不同了。若在以前,即使剥去他的皮,对他进行仔细解剖,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如今他那张人皮下却藏着一个耻辱的恶瘤。他急忙说道:

  “我们吵翻了,是我把他逼上了绝路。”

  “早该如此了结!”迪布勒伊说道,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说:“呃,这一圈算是走完了。革命解放联合会已经死亡,您的报纸也被剥夺了,我们重又回到了零点。”

  “是因为我的过错。”亨利说道。

  “不是任何人的过错。”迪布勒伊连忙说。他打开了壁橱:“我有很好的阿尔马涅克白酒,您喝一点儿?”

  “很乐意。”

  迪布勒伊斟满了两杯,递给了亨利一杯。他们相互一笑。

  “安娜还在美国吗?”亨利问道。

  “再过半个月就回来。她该会多么高兴。”迪布勒伊快活地说,“咱们俩互不见面,她觉得愚蠢极了!”

  “是太蠢了!”亨利道。

  他多么想解释一番,因为他觉得只有倾心交谈,他们之间的不和才能真正消除。他正准备承认自己的过错,可迪布勒伊马上又岔开了话题:

  “有人跟我说波尔已经康复,是真的吗?”

  “据说如此。她再也不愿见到我。我巴不得这样。她要到克洛蒂·德·贝尔琼斯家里去住了。”

  “总而言之,您现在像空气一样自由自在了?”迪布勒伊问道,“您打算做点儿什么?”

  “我马上把我那部小说写完。其他嘛,我不知道。所有那一切发展得太快了,我至今还茫然不知所措。”

  “想一想您终于就要有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了,难道您就真的不高兴吗?”

  亨利一耸肩膀:“并不特别高兴,不过肯定慢慢会好的。眼下我尤其感到内疚。”

  “我在纳闷这到底为了什么?”迪布勒伊说道。

  “您再劝说也白搭,对已经发生的那一切,我是有责任的。”亨利说,“如果我不固执己见,您买下朗贝尔那一股,那《希望报》还是属于我们的,革命解放联合会也能坚持下来。”

  “不管怎样,革命解放联合会注定要灭亡。”迪布勒伊说道,“《希望报》嘛,也许能保住,可保住以后又怎样呢?抵抗两个阵营,保持独立,我在《警觉》杂志社也是尽量这么去做。可我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有何益处。”

  亨利困惑不解地望着迪布勒伊。他急于洗刷亨利,是出于真情呢?还是想极力避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提出疑问呢?

  “您认为早在10月份革命解放联合会就已经没有希望了?”亨利问道。

  “我认为它从来就没有什么希望。”迪布勒伊声音生硬地说。

  不,迪布勒伊决不是出于礼貌才这么说,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为此,亨利感到困惑。他多么希望认为自己对革命解放联合会的失败不负有任何责任,但迪布勒伊的这番话却让他感到很不自在。迪布勒伊在书中指出了法国知识分子无能为力,但亨利没有想到他给自己所作的结论赋予反思的意义。

  “您是从什么时候起就这么认为的?”亨利问道。

  “已经很久了。”迪布勒伊一耸肩膀:“打从一开始,斗争就在苏联和美国之间展开,我们完全被排斥在外。”

  “你说的这一切,我并不觉得怎么错。”亨利说道,“可欧洲可以起到一定作用,法国在欧洲亦然。”

  “错了。我们已经进退维谷。说到底,您要明白。”迪布勒伊声音焦躁地说,“我们能有什么分量?无足轻重。”

  确实,他始终还是他自己。他不可抗拒地逼着您跟他跑,可突然间又把您抛下不管,自己向新的方向冲去。亨利常常这么想:“无能为力。”可听到迪布勒伊如此武断地作出这种结论,亨利感到很不舒畅。“我们一直就明白我们只不过是少数派。”亨利说道,“可您也认为少数派也可以有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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