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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87)

  我真想跟她说几句情意绵绵的话,告诉她我为她的幸福而感到高兴,或随便说些什么。但是,话语刚刚涌到唇边就冻结住了,她这种倔强的话声和僵硬的神情使我感到不快。我仿佛觉得波尔比精神不正常的那阵子还更陌生。我尴尬地说:“你肯定经历过十分奇特的时刻。”

  “是呀!”她带着某种十分惊诧的神情环顾四周,说道,“有些日子,在我眼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滑稽可笑!我笑得要死;可有的时候,却只有恐怖,他们不得不给我套上缚身衣①。”

  ①一种束缚疯子或囚犯的紧身服。

  “给你上过电吗?”

  “上过。我往往处于一种奇特的状况,当时甚至都感觉不到害怕。可前不久的一天夜里,我梦见他们朝我太阳穴打了一枪,我感到疼痛难忍。马德吕斯说这无疑是记忆的缘故。”

  “马德吕斯挺好的,是吗?”我以捉摸不定的口吻问道。

  “马德吕斯是个大好人!”波尔情绪激动地说,“他是那么稳当,找到了解开这件事的钥匙,多么了不起啊。不过也得承认我在这方面也很少有过抵触。”

  “这次精神分析算是结束了吧?”

  “没有完全结束,可主要的已经做过了。”

  我不敢再多提问,可她主动说道:“我从来没有跟你谈过我兄弟的事吧?”

  “没有,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兄弟。”

  “他出生十五个月就死了,我当时四岁。我对亨利的爱之所以很快具有一种病态特征,这是不难理解的。”

  “亨利比你也小两三岁吧。”我说。

  “一点儿不错。我弟弟死后,我以前的那种幼稚的嫉妒心引发了一种犯罪感,我面对亨利的那种受虐待的感觉可从中得到解释。我自愿做那人的奴隶,甘心为了他而放弃个人的任何成功,选择了默默无闻与从属地位。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赎罪,为的是通过他,我死去的弟弟最终会宽恕我。”她笑了起来:“想想我把他奉为一位英雄,奉为一个圣人,我有时都忍不住好笑。”

  “你后来又见过他了吗?”我问道。

  “哈,没有!我永远不见他。”她激动地说,“他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我缄默不语。我十分了解马德吕斯运用的那种分析方法,我有时也用过,知道这种方法的真正价值。是的,为了解救波尔,必须毁了她往昔的一切爱。但是我想到了那种只有毁了它们所侵蚀的机体才能灭绝的细菌。亨利为了波尔而死去了,可她也同样死了。这位在我身边喝着威士忌酒,满脸汗涔涔、目光阴郁迟钝的胖女人,我根本就不认识。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那你呢?”她说。

  “我?”

  “你在美国做了些什么?”

  我犹豫片刻,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那边有一段风流事。”

  “记得。是跟一位美国作家。你又跟他见面了?”

  “我跟他一起度过了三个月。”

  “你爱他?”

  “对。”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明年夏天再去看他。”

  “以后呢?”

  我耸耸肩。她有什么权利向我提这些问题?对这些问题我是多么绝望地希冀不作出任何解答!她下巴搭着紧捏的拳头,目光更加咄咄逼人。

  “你为什么就不与他重新创造你的生活?”

  “我没有任何欲望重新创造我的生活。”我答道。

  “可你爱他!”

  “是的,但我的生活是在这边。”

  “事情由你自己来决定。”波尔说,“没有任何东西阻拦你到别的地方重新开辟生活。”

  “你完全清楚罗贝尔对于我的价值。”我不高兴地说道。

  “我知道你总以为无法离开他。”波尔说,“可我不知道他哪里对你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你自己也不清楚。”她继续审视着我:“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再让别人给你分析分析?”

  “没有。”

  “你害怕吧?”

  我一耸肩膀:“一点儿也不怕,可这有什么用呢?”

  当然,进行一次分析可以使我了解自己身上许许多多细小的东西,可我不知道这于我又有何益,万一分析过了头,我准会气愤不过。我的感觉可不是病态的感觉。

  “你有许多情结。”她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可只要不给我造成痛苦……”

  “我决不会承认这些情结会给你造成痛苦,这正是你那情结的一部分。你依附于罗贝尔,这就是某种情结所致。我肯定进行一次分析会使你得到解脱。”

  我忍俊不禁:“你到底为何要我与罗贝尔分手呢?”

  酒吧招待又把两杯威士忌酒摆在我们座前,波尔一口喝了半杯。

  “在人家的光环下生活,再也没有比这更有害了,人会萎缩的。”她说道,“你也必须寻回失落的自我。喝吧。”她突然指着我那杯酒说道。

  “你不觉得我们喝得太多了吗?”我问道。

  “为什么会太多了?”她反问道。

  确实,到底为什么?我也十分喜欢酒精在我的血液中引起的亢奋。人的躯壳总是那么不大不小,甚至有点儿紧绷绷的,真恨不得把它挤裂。它虽然永远都不会裂开,但有时人们却会产生幻觉,以为就要从躯壳中跳出来。我和她一道饮酒,她言辞激烈地说道:

  “男人们都要求我们爱他们,可没有一个男人值得我们爱,没有!你也一样,上当受骗了。只要给罗贝尔足够的纸张和写作时间,他就会什么也不缺了。”

  她声音很响,盖过了乐队的演奏声,我似乎感到惊诧莫名的目光刷地一齐向我们射来。幸好别人大多在跳舞,沉浸在一种冷漠的狂热之中。

  我不快地低声道:“我并不是出于忠贞才和罗贝尔过下去。”

  “如果仅仅是因为习惯问题,那就更不值得了。我们都还年轻,不该安于天命。”她声音亢奋,双眼潮湿。“我就要进行报复,你无法想象我感到多么幸福!”

  泪水在她那潮乎乎的脸上刻下了道道深痕,可她毫无意识。也许她落泪太多,以致皮肤都已经变得毫无知觉。我忍不住想与她一起哭泣这一份爱,整整十个春秋,它一直是她生命的意义所在与骄傲,可不久前突然变成了一种羞耻的毒素。我饮了一口威士忌,用手紧握着护身符,心中暗暗发誓:“宁可痛苦到极点,也不愿冷笑着随风飘撒我自己历史的遗骸。”

  我的酒杯猛地碰了一下托盘,心里在想:“我也一样,最终免不了要落到这个地步!冷笑或多或少会有差别,但到头来结局都一个样,绝对挽救不了整个过去。我要自己忠贞于罗贝尔,那总有一天我的记忆要背叛刘易斯。分离将使我在他心中死亡,我也将把他永远埋葬在我记忆的深处。”波尔还滔滔不绝地在讲着,可我再也没有听下去。“我排斥的为什么是刘易斯?”要进行分析吗?“不!”我已经回答过波尔。可到底为什么呀?“只要给罗贝尔足够的纸张和时间,他就什么也不缺了。”波尔不是这么跟我说过吗。我仿佛重又看到了那间工作室,虽然我不在里面,可它是那么充实。过去的岁月中,比如去年吧,我有时曾想过要赋予自己以举足轻重的位置,可当时我就意识到在罗贝尔涉足的所有重要领域,我都帮不上他任何忙;每当他真正遇到难题,他总是独自对付。那边,有一个人如饥似渴地需要我,他的怀抱里有着我的位置,可这一位置却白白空着。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倾心爱着罗贝尔,为了他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可他却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这一要求,实际上,他也从未向我提出过任何其他要求。他在我身边时给我带来的欢愉仅仅属于我自己。留下或离开他,我作出的决定只与我自己相关。我饮尽了杯中酒。居住在芝加哥,不时来这儿一趟。不管怎么说,这并非那么绝对不可能。我每次来此,罗贝尔都会对我笑脸相迎,仿佛我们从未分离,甚至都察觉不到我与他呼吸的再也不是同样的空气。倘若没有他,我的生命会有怎样的情趣?这实在难以想象。但我深知将来的日子若在这儿度过将会是怎样的滋味。那将是一种悔恨、荒诞的滋味,绝对无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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