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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89)

  继后在巴勒莫和锡拉丘兹又收到了几封信。刘易斯一如既往,每周发出一封信。他的来信也像以前一样总是以“love①”一词结尾,这个词既意味着一切,又不表示任何意义。这仍然是一个表达爱情的词?还是最庸俗不过的客套话?刘易斯表达柔情是那么谨慎,我真不知道他的这种柔情我该领受几分。以前,每当我读到他专为我创造的言语时,我便获得了他的怀抱、他的嘴唇,可如今这些话语再也不能给我温暖,这到底是他的过错还是我的过错?西西里岛的太阳的烤着我的皮肤,可我的心底却始终是这么冰凉。我或坐在房间的阳台上,或躺在沙滩上,呆望着燃烧的天空、大海,可浑身瑟瑟发抖。有的日子里,我打心眼里讨厌大海。它无边无际,毫无变化,仿佛空虚一片;那水也蓝得似乎发腻。于是,我干脆闭目养神或匆匆躲避。

  ①英文,意为“爱”。

  当我回到巴黎,回到自己家中,又有事可干时,心里暗暗发誓:“我必须振作精神。”重新振作起来,这就像重新调制没有调好的沙司,是可行的。人们回过头去,马马虎虎地回首自己的所忧所虑。我完全可以坐到罗贝尔身边去,与他倾心交谈,或者和波尔一起开怀畅饮。不过,我自己有能力独自总结经验。刘易斯只不过是我一生中的一个阶段而已,只是由于机缘,才使我过分地维系于它,过分地看重它。经受了多少年的压抑之后,我渴望得到新的爱情,于是便公然招引了这段私情。我之所以对它无度地大加颂扬,是因为我自己作为女人的这一生已经接近暮日。可实际上,我可以抛弃这段私情。如果刘易斯主动离弃了我,我轻易就可回到自己以前那种禁欲的日子中去,或者还可以去找新的情夫。人们都说只要去寻觅,总能找到的。我错就错在对自己的肉体太认真。我需要接受一次分析,使我学会洒脱。啊!宁肯自已经受痛苦而背叛他人,多难啊!有那么一两次,我试着对自己说:“这段私情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我终将回到我自己的道路上来,仅仅在身后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下决心了却这段私情。”可我马上生起自己的气来。多么荒诞的闹剧!自以为我们这段私情只掌握在我一人手中,实际上是以一种影像取代刘易斯,是把我自己变成幽灵,是把我们的历史化为苍白无血的记忆。我们的爱情决不是可随便从我生命中摘除出来讲给自己听的一种轶闻趣事;它不在我手中捏着,而是由刘易斯和我共同担负。闭起眼睛不足以取消太阳,否认这一爱情,仅仅是蒙住自己的眼睛。不,我拒绝谨慎的思虑、虚假的寂寞和可卑的慰藉。可我终于明白了这种拒绝本身也是虚假的,因为实际上,我并不真正拥有我自己的这颗心脏。我难以战胜每次拆开刘易斯的来信时侵袭着我的那股焦灼不安的心情;我理智的言语填不平我心间的这片空虚。我已经不可救药。

  多么漫长的等待啊!十一个月,九个月,我们俩之间始终隔着千山万水,始终存着几多疑虑。秋来夏去。10月的一天,纳迪娜对我说道:

  “我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她的目光中同时交织着不安、挑衅与困惑的神色。

  “什么事?”

  “我怀孕了。”

  “肯定?”

  “绝对肯定。我看了医生。”

  我打量着纳迪娜,她向来善于保护自己,只见她的目光中闪现出一种狡黠的光芒。我说道:

  “你是故意怀孕的吧?”

  “怎么了?”她反问道,“想要个孩子又不犯罪。”

  “你怀的是亨利的吗?”

  “我想是的,既然我一直是在跟他睡觉。”她冷笑道。

  “他同意的?”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追问道:“他希望有个孩子吗?”

  她吞吞吐吐:“我没有问过他。”

  出现了一阵沉默。我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想把孩子怎么样呢?用来剁肉馅?”

  “我是想问:你打算和亨利结婚吗?”

  “这是他的事。”

  “你总有自己的主意吧。”

  “我的主意,是要有个孩子。至于其他嘛,我不求任何人。”

  纳迪娜从来就没有跟我谈起过这种当母亲的欲望,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过。难道自己是出于恶意才怀疑她主要是想采取这种手段要挟亨利与她成婚吗?

  “你最终不得不去求人。”我说道,“至少有一段时间,必须要有人来承担这一负担,不是你父亲就是亨利。”

  她一副故作的屈尊姿态哈哈大笑道:“哎哟,那请你给我出个主意,我看你憋在心里都快要憋死了。”

  “你肯定会责怪我一辈子的。”

  “说吧。”

  “在没有十分的把握肯定亨利真心想要娶你之前,不要向他提出这个要求。我说真心想娶你,是指他要你确实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不仅仅是为孩子和你。不然,这必定是一次不幸的婚姻。”

  “我决不会向他提任何要求。”她尖声道,那声音尖得不能再尖了。“可谁跟你说他就不愿意?当然,如果你问一个男人想不想要孩子时,他总是害怕的。可一旦孩子落地,他就高兴极了。我认为结婚、建立一个家庭,这对亨利很有好处。流浪的生活,这已经过时了。”她停顿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

  “你让我出个主意,我已经出过了。”我说道,“如果你真心认为结婚对亨利对你都不是负担的话,那你们就结。”

  我怀疑纳迪娜又想从家庭主妇的生活中汲取幸福,看不出她会专心地照顾丈夫和孩子。如果亨利是出于承担责任娶她为妻,那他会不会因此而对她心存积恨?我没有胆量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没料到反倒是他先提出了要进行一次单独交谈。那是在一天晚上,他来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进罗贝尔的工作室,而是敲响了我卧室的门:“我不打扰您吧?”

  “不。”

  我坐在长沙发上。“您是在这上面行医?”他一副打趣的神态问道。

  “是呀,您想试一试?”

  “谁知道?”他说道,“我倒需要您给我解释解释我为何感到自己正常得到了那么绝望的地步。这很值得怀疑,不是吗?”

  “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怀疑的了!”我激动异常地说道,他不禁看了我一眼,显出几分惊诧的神色。

  “那我真的应该让人给我治一治了。”他乐呵呵地说:“可我今天想跟您谈的不是这件事。”他添了一句,继而微微一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来此是请求您允许我向您女儿求婚的。”

  我也微微一笑:“您会做一个好丈夫吗?”

  “我尽力为之。您担心我?”

  我犹豫片刻,接着开诚布公地说道:“如果你们成婚仅仅是为了解决纳迪娜的难题,那我确实有几分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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