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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209)

  “啊!别给我搬出这种理由!”迪布勒伊说道,“这让我想起了伏朗热说的那种论调:‘人不值得他人关心。’”

  “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亨利声音有力地说道。

  “不像您自己想象的那样。”迪布勒伊用目光审视着亨利:“您完全不同意在苏联和美国之间,应该选择苏联吗?”

  “显而易见。”

  “那就够了。有一点必须承认,”他激动地说道,“选择则赞同,偏爱则爱。倘若非要等到绝对的十全十美才肯投入,那就永远爱不上什么人,也永远做不成什么事。”

  “不要求十全十美,但个人总可以认为事情一败涂地,不想掺和进去吧。”亨利说道。

  “您说的一败涂地是与什么相比较呢?”迪布勒伊问道。

  “与事情本来可以存在的状况相比较。”亨利答道。

  “亦即与您自己的想法相比较吧。”迪布勒伊道。他耸耸肩:“苏联本应该是一场不用经历任何痛苦的革命,可这纯粹是幻想,等于零。显然,与幻想相比,现实总是错的。思想一经实现便会走形;与各种各样可能的社会主义相比,苏联的优越性就在于它已经存在。”

  亨利以审讯的神态看着迪布勒伊:

  “如果存在即有理,那就干脆袖手旁观算了。”

  “绝对不是这样。现实不是一成不变的。”迪布勒伊说道,“现实具有前景,具有可能性。若想对现实起到作用,哪怕只想对现实有所思考,就必须置身于现实之中,而不应该以想入非非为乐事。”

  “您知道,我很少想入非非。”亨利说道。

  “要是说‘事情一败涂地’,或者像我去年说的‘一切皆恶’那种话,那肯定是因为心里在悄悄地梦想绝对的善。”他盯着亨利的眼睛说道:“人们意识不到这一点,但非得目空一切到了怪诞的地步,才会把自己的梦想放到高于一切的位置。若人实实在在的,那就会明白一方是现实,另一方则是虚无。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爱虚胜于实。”他添了一句。

  亨利朝安娜侧过身子,她正在默默地喝着第二杯马提尼酒,亨利问她:

  “您的看法如何?”

  “就我个人而言,我一直难以把恶视作善,哪怕是一种微不足道的罪过。”她答道,“可这是因为我信奉上帝时间太长了的缘故。我想罗贝尔言之有理。”

  “也许。”亨利道。

  “我是在了解事实情况下才这么说的。”迪布勒伊说道,“我也一样,过去曾试图把自己心绪的恶劣看作是对尘世的愤慨。”

  亨利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迪布勒伊不正是在用理论为自己的性情辩解吗?“可要是这样去想的话,那我不是也因为心里不快才试图贬低他对我所说的一切吗?”他暗自思忖。他决定对迪布勒伊表示信任,至少等到谈话结束再说。

  “可您对事物的看法,我觉得还是悲观了点儿。”亨利说。

  “这里也是一样。所谓的悲观是与我过去的幻想相比较而言。”迪布勒伊说道。“那时的幻想太诱人了,历史可不诱人。可又没有任何办法摆脱历史,因此必须寻求经历历史的最佳方式。依我之见,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节制。”

  亨利还想再向他提出其他的问题,可听到客厅里响起了脚步声。纳迪娜推门而入:

  “你们好,这一伙酒鬼!”她快活地说,“你们可以为我的健康干一杯,我值得你们为我祝酒!”她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态看了看我们:“猜一猜我做了什么事?”

  “到底什么事?”亨利问道。

  “我去了巴黎,为你们报了仇雪了耻:我打了朗贝尔耳光。”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在哪儿碰到他的?事情的前后经过是怎么发生的?”亨利问道。

  “呃,我去了《希望报》。”纳迪娜自豪地说,“我闯进了编辑室,他们全都在,有萨玛泽尔、伏朗热、朗贝尔和许多新进去的人,一个个脸色难看极了,那场面看了可真叫人发笑!”纳迪娜咯咯笑了起来:“朗贝尔直发愣,结结巴巴地说了点什么,可我不容他解释。我对他说:‘我对你负有旧债,我很高兴你给我提供了向你还债的机会。’说罢我便挥手朝他脸上搧了过去。”

  “他怎么样了?”亨利问道。

  “唉!他做得很体面,”纳迪娜回答道,“他摆出一副威严的气派,我急忙走了。”

  “他没有说我的事情可以我自己去干?若我是他,我肯定会这么说的。”亨利说道。他不愿意臭骂纳迪娜,可他心里十分恼怒。

  “我没有听他说了些什么。”纳迪娜说道。她带着几分挑衅的神态扫了大家一眼:“怎么了?你们都不对我表示祝贺?”

  “不。”迪布勒伊说,“我并不觉得你做的事有多灵。”

  “可我觉得这很灵。”纳迪娜说,“我从那儿出来后见到了樊尚,他说我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她以报复的口吻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想要做广告,那你这一手算成功了。”迪布勒伊说道,“各家报刊马上就会大肆宣扬。”

  “我才不在乎什么报纸呢。”纳迪娜说。

  “看你不在乎做出的事情。”

  他们充满敌意地瞪着对方。

  “要是您高兴别人往您身上拉屎撒尿,那您活该。”纳迪娜气愤地说,“我可不乐意。”她朝亨利转去身子:“这一切全都是你的错。”她劈头说道,“你为何去跟别人谈我们自己的事情?”

  “哎哟,我没有说过我们的事。”亨利说道,“你完全知道所有人物都是虚构的。”

  “算了吧!你的小说里足足有五十处与爸爸或与你完全吻合,我也清楚地看出了有三句是我说的。”她说道。

  “说那话的人与你毫无联系。”亨利道,接着一耸肩膀:“当然啰,我展现的是今日的人,他们的情况与我们所处的境地相差无几。可这样的人有千千万万,并不特指你父亲或我自己。恰恰相反,在许多方面,我笔下的人物与我们毫不相似。”

  “我当初没有提出反对,是怕有人又会说我无事生非。”纳迪娜尖刻地说,“可你以为这让人愉快?别人放心地跟你交谈,自以为受到了平等对待,可你却在观察别人,暗暗地在心里做笔记;别人向你倾吐,是为了忘掉那些本来微不足道的事情,这可倒好,哪一天看到自己说的那些话都变了白纸黑字。我把这叫作背信罪!”

  “谁要写一本小说,就不可能不搜集发生在周围的一些事。”亨利说道。

  “也许,那跟作家就不该多来往。”纳迪娜气呼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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