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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215)

  “我永远忘不了迪埃戈。”纳迪娜说。

  “不要忘掉他。可也不要调动你的往事来跟我作对。你现在就是这种做法。”他添了一句:“出于多方面的原因,你总与你的现实生活赌气,于是你便逃遁到过去之中,你以过去的名义对现实发生的一切统统予以蔑视。”

  纳迪娜显得有点儿犹犹豫豫地看着亨利:“是的,我眷恋我的过去。”她说道。

  “我十分理解你。”亨利说道,“只是应该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你并不是因为往事难以忘却才对生活抱有恶意。恰恰相反,你是使用你过去的记忆来证明你自己这样做有理。”

  纳迪娜沉默片刻,紧咬着下嘴唇,一副聚精会神的沉思状:“我为何会抱有恶意呢?”

  “出于怨恨,出于猜疑,这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亨利说道,“你怀疑我的爱,于是便怨恨我;而为了惩罚我,你又提防着我,一个劲地赌气。可你想想,”他以恳切的口吻说道,“倘若我爱你,那我该得到你的信任,假如你不给予我信任,你就不公平了。”

  纳迪娜一副遗憾的神态耸耸肩膀:“如果是个恶性循环,那就无法摆脱了。”

  “你可以摆脱。”亨利说道,“假如你愿意,你可以。”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即使你不肯定我该得到你的信任,你也下决心给我以信任吧。一想到有可能受到欺骗,你就感到恐惧,可这总比不公平好吧。你到时会明白的,”他补充道,“我值得信任。”

  “你觉得我对你不公平?”纳迪娜问道。

  “是呀,当你责怪我不是迪埃戈,你就是不公平。我明明是一个爱你的人,可你却把我看成判官似的人,你就不公平。”

  “我不愿,我不愿意不公平。”她声音焦灼不安地说道。

  亨利微微一笑:“那就再也不要不公平了。若你再增加几分善意,我最终一定能让你信服。”他一边亲着她说道。

  她用胳膊勾住亨利的脖子,说道:“我请你原谅。”

  “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原谅你的。来,”他说道,“现在尽量去睡觉吧。这些事咱们俩明天再细谈吧。”

  他扶她上了床,把她床上的被子掖好,然后回到自己房间。他从来没有这样开诚布公地跟纳迪娜交谈过,他感觉到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已经开始退却了。必须坚持下去。他叹息了一声。这又怎么样呢?要使她幸福,他自己也应该幸福才行。这天早晨,他再也不明白幸福这个词还能有什么意义。

  两天后,报纸还没有提起塞泽纳克失踪的事,亨利仍然感觉得到那座小屋四周弥漫着一股焦味,那浮肿的面孔、开着大口子的肚子的形象一直没有消失。可这个恶梦未尽,又添上了一种新的忧虑。三国不久前与莫斯科决裂,东西方之间如此紧张,仿佛战争迫在眉睫。这天下午,亨利和纳迪挪用车子把迪布勒伊送到了里昂车站。迪布勒伊与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忧心忡忡。亨利从远处看着他与候车大厅的一些人握手。此时,他大概在想如今再去用讲演报告维护和平,那太可笑了。但是,当迪布勒伊在其他三个人的陪同下向月台行走时,亨利却有点儿遗憾地目送着他们离去。他感到自已被排斥在外。

  “咱们干什么呢?”纳迪娜问道。

  “先去买你的车票,再去办汽车临时入境证。”

  “咱们还是要去?”

  “是的。”亨利说道,“要是到时确实发现形势越来越严重,那我们就推迟行期。可也许会出现缓和。既然咱们已经定下了一个行期,眼下还是按这个日子走。”

  他们购买物品,其中有不少唱片;然后去了《警觉》杂志社,继又到《铁钻》周报社看了拉舒姆。共产党人已经作出决定,判决一旦公布,便立即亲手过问马达加斯加事件;政治局将发表一项声明,并将大搞请愿书签名活动及组织群众集会。拉舒姆表面上尽量装出乐观的样子,可心里十分清楚这必将一无所获。对于国际形势,他也并不更加乐观。亨利带纳迪娜进了一家影院。回家的路上,当汽车一开上高速公路,在湿润的暮霭中行驶时,纳迪娜便一个劲地缠着他问这问那,可亨利不知如何回答。“要是他们要动员你入伍,你怎么办?要是俄国人占领了巴黎,会发什么事情?要是美国赢了,人们又会怎样?”晚餐吃得冷冷清清,安娜一吃完饭便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亨利和纳迪娜留在工作室。她从小包里拿出两只鼓鼓的信封和卧铺车票。

  “你想看看你的信件吗?”

  “想。给我吧。”

  纳迪娜给他递去一封信,自己仔细检查着车票:“你知道,我要坐卧铺去旅行了,真感到不好意思。”

  “你不高兴?以前,你那么渴望坐卧铺旅行。”

  “当我坐三等车厢旅行时,我羡慕那些坐卧铺的人,可我不愿去想如今我成了别人羡慕的对象。”纳迪娜说道。她把车票放进小包:“自从我手中拿着这张车票,便感觉到这是真的要出门了。可怕。”

  “你为什么说可怕?”

  “出门总是有点儿可怕,不是吗?”

  “让我感到局促不安的,倒是行期不定。”亨利说道,“我多么希望肯定这次能够成行。”

  “不管怎样,咱们可以推迟行期。”纳迪娜说道,“参加不了拉舒姆说的那次集会,你不感到惆怅吗?”

  “既然共产党人就要彻底介入,那就再也用不着我了。”亨利说道,“要是一开始把行期往后推延,那就没有道理不继续往下推了。”他连忙补充道:“14日,又要开庭审理一件新的诉讼案。等解决了马达加斯加问题,还会出现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情。必须快刀斩乱麻。”

  “噢!这就是你的事了。”纳迪娜说道。

  她开始翻阅《信息专刊》。亨利打开一封信,这是一封年轻人的来信,写得十分恳切。这样恳切的来信数量颇多,平常他总为之感到欣喜。可这天夜里,不知何因,一想到他在某些人的眼里是一个优秀的典型人物,心里便生起一团无名火。闹钟敲响了6点,迪布勒伊正在作报告反对战争。亨利猛然感到自己多么希望处在他的位置上。他过去经常暗自思量:“战争就是死亡,即使有所准备也无济于事。”但是,当一架飞机直往下栽时,与其当一个惊恐失色的旅客,倒不如当驾驶员,想方设法让飞机重新升向蓝天。做点事情,哪怕做个报告,也比心里隐隐约约地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蜷缩在一个角落无所事事要强。亨利想象着大厅里座无虚席,一张张脸朝向迪布勒伊,迪布勒伊正面朝听众,向他们发表讲话。他们心底没有恐惧、不安的位置;他们全都充满希望。散场后,迪布勒伊将去吃红肠,饮博若莱葡萄酒。这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酒店,他们互相之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可大家心里都感到欢畅。亨利点起一支香烟。凭几句话制止不了战争;但是讲话并不一定就奢望改变历史,这也是经历历史的某种方式。在工作室的沉寂之中,亨利的心灵深处噩梦缠绕,他感到这段历史经历得很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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