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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24)

  她接过皮鞋,咕噜了一声:“谢谢!”

  我真想回答一声:“没什么!”我的体贴和慷慨往往惹得她不高兴,因为她并不真心感激我,恰恰相反,她在心底里责怪我这样做。我感觉到她在感激与怀疑之间左右摇摆:毛手毛脚地揉着纸团。她生疑是有道理的。在我惯用的手段中,忠诚与大方实际上最不公道。我想方设法要消除她的痛苦,可结果总是让她感到理亏。她痛苦,是因为迪埃戈死了,是因为她没有节日裙服,是因为她笑得不美,由于心情忧郁而变丑了。她痛苦,是因为我还善于让她服从我,是因为我爱她爱得不够。也许不像恩赐似的待她,免得她无所适从,这样做更合适。要是我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我可怜的小姑娘,原谅我没有更爱你”,我也许能给她安慰。要是我把她抱在怀里,也许我心底能筑起防线,不再怀念那些没有葬身之地的小孩尸体。

  她抬起头:“关于当秘书的事,你又跟爸爸商量了吗?”

  “前天以来,一直没有再谈。”我连忙又补充说,“杂志4月份才出刊,有的是时间。”

  “可我急需知道我该怎么办。”纳迪娜说,接着往火里扔了个纸团,“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对。”

  “他已经对你说过了,他觉得你准会浪费了自己的光阴。”可是,我觉得寻找一个职业,承担大人的责任,这对纳迪娜有好处,但是罗贝尔想得更高更远。

  “可是学化学,这不是浪费时间吗?”她一耸肩膀说道。

  “谁也不强迫你学化学。”

  纳迪娜当初选择了化学,是为了与我们斗气,没想到她吃尽了化学的苦头。

  “化学并不让我厌烦,”她说,“烦人的是当学生。爸爸根本没有意识到:与你像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相比,我比你要老练多了,我想做点真正的事情。”

  “你完全知道我是同意的。”我说,“请你放心,要是你父亲见你死不改变主意,他最后总会点头同意的。”

  “他会说同意,可我知道他到时会拿出什么腔调!”纳迪娜一副赌气的样子说道。

  “我们一定能把他说服。”我说,“你知道,要我是你的话,我该会怎么做:我这就马上开始学打字。”

  “马上学,我不行。”她犹豫了片刻,接着带着几分挑衅的神情盯着我:“亨利要领我跟他一起去葡萄牙。”

  我一时慌了手脚。“这是你们昨天决定的事?”我用一种很难掩饰我内心不悦的声音问道。

  “我早就决定了。”纳迪娜回答道,继又咄咄逼人地问道:“你肯定会骂我吧?你准会为了波尔责骂我吧?”

  我在手中搓着一个湿纸团:“我觉得你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痛苦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

  “说来也是。”

  我再没有多说,我知道我缄默不语会惹她生气。她本来需要有人给她出出主意,可她不由分说,一概拒绝,这样做的确也让我恼怒。她要的是我有话干脆明说,可是我却讨厌干涉她的私事。我还是鼓了鼓勇气说道:“亨利并不爱你,他眼下没有心去爱……”

  “那朗贝尔,他就那么傻,会娶我?”她抱有敌意地反问道。

  “我从来没有逼你结婚,可朗贝尔爱你是事实。”

  她打断了我的话:“首先,他并不爱我;他连让我跟他睡觉这样的要求都从来没有提过,甚至在圣诞前夜,我主动向他表示,他也不搭理,气得我直跳。”

  “因为他期望从你身上得到的是别的东西。”

  “要是我不惹他喜欢,那是他的事;再说,我理解他已经有过像罗莎那样的姑娘,难呀。我请你相信我根本无所谓。只是不要老是缠着我说他爱上了我。”纳迪娜声音越说越激动。我一耸肩膀。

  “你愿意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好了!”我说,“我任你自由,你还有什么要求?”

  她轻轻咳了一声,当她惶恐不安的时候往往这副样子。“亨利和我之间只不过是一起玩玩。回来后就分手。”

  “坦率地说,纳迪娜,你真这么想?”

  “真的,我真这么想。”她过分自信地回答道。

  “可等你跟亨利呆了一个月以后,你就会迷上他的。”

  “绝对不会。”她的两只眸子里又闪现出挑衅的目光:“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昨天跟他睡觉了。可我根本不把这当作一回事。”

  我移开了眼睛,我实在不愿知道。我没有表露出窘迫的样子,说道:“这不说明问题。我有十分把握,等你们回来后,你一定会想抓住他不松手,可是他肯定不乐意。”

  “到时瞧吧。”她说。

  “啊!你承认了,你希望抓住他不放。可你错了,目前他所希望的,是获得他的自由。”

  “这就要赌一场了:我觉得这挺好玩的。”

  “盘算、耍手腕、窥伺、等待,你觉得这好玩!可你连爱都不爱他!”

  “也许我是不爱他。”她说,“可我需要他。”

  她朝壁炉里扔了一大把纸团。

  “跟他在一起,我能生活下去,你理解吗?”

  “要生活下去,用不着任何人。”我不快地说。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你把这就叫做生活!说实在的,我可怜的妈妈,你以为你过的是生活?跟爸爸一谈就是半天,剩下的半天跟那些疯疯癫癫的人打交道,你说这就叫生活!”她站起身子,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用激怒的声音继续说道:“我有时也免不了干蠢事,这我不说。可我宁愿在窑子里了却一生,也不肯戴着冰冷的山羊皮手套,独自逍遥地过日子:你那双手套,总也不脱。你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给人出主意,可你对人到底有何了解?我完全可以肯定,你从没有用镜子照照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噩梦。”

  每当她理亏或对自己感到怀疑时,她总是采取这种对我进行攻击的策略;我没有答理一声,她朝房门走去。跨到门口时,她猛地止步,声音较为平静地问道:

  “你等会儿来跟我们一起喝杯茶好吗?”

  “你到时喊我一声就是了。”

  我站起身,点了一支烟。我能怎么办?我再也不敢过问什么了。当她开始寻觅迪埃戈,继而到处厮混、躲避迪埃戈时,我曾试图插手;可是,纳迪娜突然发现了不幸,打击太猛烈了,她因此而愤恨、绝望,陷入歧途,越走越远,再也无法控制住她,只要我设法跟她谈谈,她马上就堵起耳朵,大喊大叫地逃出家门,直到拂晓时才回家。在我的一再要求之下,罗贝尔才开始开导她,那天晚上,她没有出门去找那位美国上尉,一直关在自己的卧室里。可第二天,她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句话:“我走了。”整整一天一夜过去了,又是一夜过去了。罗贝尔四处找她,我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多么可怕的等待!清晨4时许,蒙巴纳斯的一位酒吧招待打来了电话。我赶去后,发现纳迪娜躺在酒吧的一张长凳上,醉得不省人事,一只眼睛又青又肿。“就由她去吧,千万不能跟她对着干。”罗贝尔劝我说。我别无选择。倘若我继续再对抗下去,纳迪娜说不定会开始忌恨我,故意嘲弄我。可是她心里明白,我让步是违心的,实际上是在责备她:她因此对我耿耿于怀。也许她没有全错,要是我当初给她更多的爱,我们俩的关系可能不至于像今天的这个样子:也许我能有办法不让她过这种为我所指责的生活。我久久地伫立着,双眼望着火苗,心里反复说道:“我爱她爱得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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