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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36)

  “开得多快啊!真棒极了!”纳迪娜惊叹道。

  “你过去有没有坐车兜过风?”

  “在巴黎坐过吉普车,可从来没有开得这么飞快。”

  这也是一种假象,是对自由和力量的习惯错觉,可是,纳迪娜却无所顾忌地接受了这一错觉。她降下了所有的车窗玻璃,贪婪地饮着风尘。若亨利听她的话,那他俩永远别想下车;她喜爱的,是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飞驰在公路和苍穹之间,而对周围的风景几乎无动于衷。然而这景色是多么美啊!金合欢铺撒着一层金粉;片片桔林无边无际,枝头挂满了浑圆的果实,疑是远古时代恬静的乐园;巴达拉山怪石巉岩,呼声阵阵;两条庄严的石阶肩并肩通向一座黑白分明的教堂;贝雅的街上久久回荡着第一位修女昔日失恋时的泣诉声。在散发着非洲气息的南部,矮小的驴子永不停息地旋转,从干渴的大地里汲取微薄的一点水;遥远处,在红土地上深深扎根的龙舌兰丛中,一座光滑闪亮的乳白色的房子时隐时现,给人一片虚假的阴凉。他们沿着山路往北行驶,路旁的石块仿佛盗走了花朵鲜丽的色彩:有紫罗兰色,有红色,也有赭石色;紧接着,在米尼奥和缓的山坡上,流光溢彩的石色重又归还给了满目的花卉。真的,美丽的景色,它飞速地向后闪去,让人来不及细想掩藏在背后的一切。无论在花岗岩质的海岸,还是在阿尔加维滚烫的道路上,农夫们总是赤裸着双脚行走,不过很少与他们相遇。欢快的景象在红港消失了,这里,肮脏的海水色如殷红的鲜血;破旧的房子比里斯本的还更加阴暗潮湿,里面挤满了一丝不挂的儿童,墙上贴着告示:“不卫生,严禁居住。”几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身披破麻袋在垃圾箱里寻找破烂。吃午饭时,亨利和纳迪娜只得躲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深处。可他们还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一张张小脸扒在小饭馆的窗玻璃上。“我恨透了城市!”纳迪娜怒气冲冲地说。她整整一天独自呆在房间里,次日上了路,才勉勉强强松开了牙关。亨利也没有设法逗她消消气。

  原定返回的那一天,他们在离里斯本三小时路程的一个小港停车吃了午饭;他们把车扔在小客栈门前,登上了一座俯瞰大海的山丘;山顶高耸着一轮白色的风车,车顶盖着绿色的板瓦,车翼固定上了一个个窄颈小瓷瓮,风儿一吹,呜呜欢唱。下山时,亨利和纳迪娜在葱葱茏茏的橄榄树和花团锦簇的巴旦杏树中奔跑,林中大自然的乐声紧紧伴随着他们。最后,他们一屁股坐在小海湾的沙滩上,一艘艘小船张着锈迹斑斑的风帆,迟疑不决地缓行在昏暗的海面上。

  “我们在这里多好。”亨利说。

  “对。”纳迪娜神色阴郁地说,接着又说了一句,“我饿死了。”

  “这是明摆着的,你一点东西也没有下肚。”

  “我要的是煮鸡蛋,可他们却给端来一碗温水和几个生鸡蛋。”

  “鱿鱼味道很美,蚕豆也很好吃。”

  “只要有一滴油星,我就反胃。”她气呼呼地吐了一口唾沫:“我唾沫里还有油呢。”

  她突然脱去衬衫。

  “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明白?”

  她没有戴胸罩,仰天而卧,把两只富有弹性的乳房裸露给太阳。

  “不行,纳迪娜,要是有人来。”

  “谁也不会来。”

  “我愿意这么认为。”

  “我才不在乎呢,我想感觉一下阳光。”她任海风抚摸着乳房,任细沙逗弄着头发。她凝望着蓝天,怪嗔地说:“既然是最后一天,应该尽情享受。”

  亨利没有答话,她唉声叹气地问道:

  “你真的非要今晚回到里斯本?”

  “你完全知道那里有人等着我们。”

  “咱们还没有见到山呢,他们都说山色最美,咱们可以再饱览一番。”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有人要接待。”

  “那些衬着硬领的老头儿?他们要是摆进人类博物馆的橱窗里去展览,那很好;可作为革命者,让我笑掉大牙。”

  “我觉得他们令人感动。”亨利说,“你知道,他们冒着巨大的风险。”

  “他们高谈阔论。”她抓起一把细沙,任其顺着指缝往下流淌,“全都是空话,就像修士,空话连篇。”

  “自视甚高,瞧不起试图干点事情的人们,这很容易。”亨利有点恼怒地说。

  “我责备他们,正是他们从不真正去干些什么。”她气恼地说,“要是我,决不这么废话连篇,一枪毙了萨拉查算了。”

  “这对事情发展没有多少好处。”

  “他一死,事情就有发展了。就像樊尚说的,至少死是不饶人的。”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大海,“要是真横下一条心跟他拼命,那就一定能结果他的性命。”

  “千万别去拼命!”亨利笑眯眯地说,把手搭在那只沾满沙粒的胳膊上:“要知道,那样我该会多悲伤!”

  “那至少死得有价值。”纳迪娜说。

  “你就这么着急去死?”

  她打了个呵欠:“你就这么乐意活着?”

  “反正不让我厌烦。”他乐呵呵地说。

  她支着臂时,抬起身子,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给我解释解释,像你这样从早到晚胡写个不停,这真充实了你的生活?”

  “当我写作时,是的,我感到生活充实。”他回答道,“我甚至非常渴望能重新执笔写作。”

  “你当初是怎么想起写作来的?”

  “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亨利说。

  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对往昔的记忆赋予了何等的分量。

  “我年轻时,一部书在我眼里显得多么神奇。”

  “我也一样,爱书。”纳迪娜激动地说,“可书已经多如牛毛,再创作又有何用?”

  “各人要说的东西跟他人并不相同;每人有自己的生活,有他自己与事物、与词语的独特关系。”

  “要是想到有的家伙写过的东西比你以后制造出来的要强很多,你就不会感到不好意思?”纳迪娜的话中隐约透出几分恼怒。

  “开始时,我并不这么想。”亨利笑盈盈地说,“要是什么也没碰过,人总是狂妄自大。可后来一旦陷了进去,也就对自己所写的一切发生了兴趣,再也不浪费时间和别人比个高低了。”

  “噢!当然,人总是要凑合着过下去!”她赌气似的说,然后又仰倒在沙滩上。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向一个并不热爱写作的人解释为何爱上写作,谈何容易。退一步说,他能向自己解释清楚吗?他并不以为人们会永远读他的作品,然而当他执笔写作的时候,他常常感到处于永恒之中;他成功地把许多东西注入了词语当中,似乎觉得是他彻底挽救了这一切;然而,其中到底又蕴藏着什么?从何种程度上讲,这也仅仅是一种幻景而已?这是他在这次度假期间本该澄清的问题之一,可是他什么问题也没有弄清。可以肯定的是,他对所有那些甚至不愿尝试着表现自己的生命产生了一种几乎充满焦虑的怜悯感:如波尔、安娜、纳迪娜。“嗬!”他心里想,“我的书竟在眼前的局势下出版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迎接读者的挑战了,一想到他们正在阅读他的小说,议论他的小说,他不禁感到心悸。他朝纳迪娜俯去身子,朝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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