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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76)

  “该去和别人相聚了。”我说。

  “对,”亨利说,“是时候了。”

  他们默默地一直走到地铁,去和别的朋友相聚。

  罗贝尔和拉福利争论激烈但不失礼貌,他们俩谁也没有提高嗓门,可谁都谴责对方是战争罪人。拉福利声音悲切地作出了决定:“我们将不得不发起攻击。”这并没有阻挡住罗贝尔,他仍然充满激情地筹备原定6月份举行的集会。可与萨玛泽尔及亨利那席长谈后的一天晚上,他突然劈头问我:

  “我组织这次集会到底有没有道理?”

  我惊愕地打量了他一番:“您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他微微一笑:“请您回答我呀!”

  “您自己比我更清楚。”

  “永远也弄不清楚。”

  我仍然以困惑不解的目光审视着他:“放弃集会,这是否就意味着放弃革命解放联合会?”

  “当然。”

  “您与拉福利争辩之后,曾反复向我解释您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步。现在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新的问题?”

  “什么也没有发生。”罗贝尔回答道。

  “那么,您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您再也不相信有可能迫使共产党人同意?”

  “当然相信。若取得成功,他们有可能不拆桥。”罗贝尔一时打住了话头,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我是就全局考虑这个问题。”

  “就运动这个全局?”

  “对。这个社会主义的欧洲,我有时不禁自问,是不是一种空想。不过,任何没有实现的思想都很像空想的。要是总认为什么都没有可能,那就永远办不成什么大事,除非世上已经存在。”

  他仿佛在跟一个无形的对手争辩,为自己辩护。我纳闷他到底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这么些疑虑。他叹息了一声:“要明辨真正的可能性与梦想,谈何容易。”

  “列宁不是说过‘应该梦想’吗?”

  “说过,可条件是必须当真相信自己的梦想。问题在于我是不是当真。”

  我惊奇地看了看他:“您想说什么意思?”

  “我如此固执不是出于挑衅、出于高傲、出于对自己的纵容吧?”

  “您居然有这种顾虑,真奇怪。”我说,“平常您从来不怀疑自己。”

  “我对自己的习惯也是有过怀疑的!”罗贝尔说。

  “那您就对这种习惯表示怀疑吧。也许是担心失败或害怕事情复杂化您才试图让步的。”

  “也许。”罗贝尔说。

  “我猜想您挂记着共产党人要向您发起攻击,心头不舒畅吧?”

  “是的,是不舒心。”罗贝尔答道,“为了达到相互理解,作了多大的努力啊!而他们非要造成最可恶的误解不成。是的,”他补充道,“也许是我心头的那个作家在怯懦地劝告那位政治家就此罢休算了。”

  “瞧您。”我说道,“若您开始严格地检查起您的思想动机,那就永远没个完。还是像斯克利亚西纳所说,脚踏实地吧。”

  “可惜!这是一个变化不定的实地!”罗贝尔说,“特别当我们只掌握片面的情况的时候。对,我相信欧洲左派有可能成功,可是这难道不是因为我坚信它必定成功的缘故吗?”

  罗贝尔提出这样的问题,真让我困惑不解。他愤然责备自己过分幼稚地相信了共产党人的诚意,可是这也不该气得他对自己怀疑到这个程度。自从我们共同生活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试图采取一种偷懒的解决办法。

  “您是什么时候想到要放弃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我问道。

  “噢!我并没有实实在在地想过。”罗贝尔回答道,“我只是这么问问自己而已。”

  “那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问自己的?”

  “两三天了。”罗贝尔说。

  “没有特殊的原因?”

  他淡然一笑:“没有特殊的原因。”

  我打量了他一下:“是不是只是因为您累了的缘故?您看上去是累了。”

  “我是有些累,真的。”他说。

  突然,这在我眼里显得一清二楚:他一副倦容。他两眼发红,脸上虚肿,皮肤没有一点光泽。“因为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我焦灼不安地想。噢!他还没有老,可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无节制地工作了。可是,他硬是这么干,甚至还加倍地拼命工作。也许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他还年轻吧。除了忙革命解放联合会、《警觉》杂志和他的书外,他还要接待来访、回复信函、处理电话,谁都有紧急的事情非要向他汇报,其中有鼓励、有批评、有建议,也有提出的问题。若不接待他们,若不发表他们的意见,那就无异于使他们经受饥饿与干渴,无异于逼他们去遭受贫困,去发疯,去死,去自杀。凡来客,罗贝尔一概接待,这占去了他夜晚的时间,他几乎从不睡觉。

  “您干得太多了!”我说,“要是您再这样干下去,那您就要没命了。总有一天您的心脏会突然停止跳动,而我却好好的!”

  “还要再挤出一个月来,不能再多挤了。”他说。

  “您以为休假一个月就足以恢复健康?”我思索片刻,说道,“应该想法子找幢郊区的住房。您每个星期去巴黎城两三次,其余时间不得接待来访、处理电话,要安心休息。”

  “凭你就能找到房子了?”罗贝尔含讥带讽地问道。

  跑住房介绍所、看房子,我实在没有多少兴趣,也没有空暇。但是看到罗贝尔那样劳累,我心都碎了。他已经拿定主意,集会如期举行,然而他心里却很不安,只有取得惊人的成功,共产党人才可能买账。万一他们过河拆桥,革命解放联合会该怎么办?我也一样,心里总挂念着能否成功。与罗贝尔相比,我对个人、对生活的各种财富,诸如情感、文化、幸福等更为珍视。我不由得想到即使到了没有阶级的社会,人类也一定会完善自己,而不会否认自己的这些财富。

  感谢老天爷,纳迪娜不再向她父亲吹风,说她的那些共产党员同志对他如何谴责了;她也不再冲着我们大加讽刺,严厉抨击美帝国主义了,她的那部《资本论》也永远地合上了。有一次,她没头没脑地对我说:

  “实际上共产党人和资产者是一码子事。”

  我并不感到惊奇:

  “怎么回事?”

  我当时正在卸妆准备睡觉,她坐在我卧室沙发的边沿上。她往往选择这种时刻跟我谈盘桓在她心中的事情。

  “他们都不是革命者。他们都赞成秩序、工作、家庭和理智。他们的公道是将来的事情,眼下,他们和别人一样,都勉强忍受着不公。再说,他们将来的社会,也只不过是社会而已。”

  “显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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