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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78)

  “你是来找我的吧?”

  “不,我是自己在兜风玩儿呢。”我打开了车门,“上车。”

  她坐在我的身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还搽了粉,好似已经休息过了。我脚踩油门,双手过分有力地紧握着方向盘。纳迪娜露出一半讥讽、一半宽容的微笑,问道:

  “你生气了吧?”

  涌上眼角的那两滴酸楚的泪水,确实是气愤的眼泪。车子突然偏了一下,我怀疑是自己的手在颤抖。我放慢了车速,尽量放松手指,克制住自己的声音问道:

  “你为什么没有在小树林里呆着?”

  “我呆烦了。”她脱掉鞋子,往座位下一塞,“我没有想到你会来。”她补充道。

  “你就这么傻?我不是来了嘛。”

  “我当时不知道你会来。我想去克莱蒙乘火车,我怎么也会设法走到那里的。”她向前倾着身子,揉着双脚:“我可怜的双脚啊!”

  “你们到底干了什么事?”

  她没有答腔。

  “行,那就保守你的秘密吧。”我说,“今晚就会见报的。”

  “就会见报的!”她遂挺起身子,大惊失色,“你觉得女门房已经发现我昨天夜里没有回家?”

  “她没法证实的,必要时,我还会发誓证明你在家里。可我想知道你们到底干了什么事。”

  “你反正怎么都会知道的!阿兹古尔有个臭女人,”她声音忧郁地说,“她告发了藏在一家农场的两个犹太儿童:这两个孩子都丢了命。谁都知道是她的罪过,可她死活不认账,想逃脱追究:这又是一个卑鄙的行径。樊尚和他的那些伙伴们决定惩治惩治她。这事我早就知道了,他们也清楚我想帮他们。这次他们需要一个女的,我便陪他们来了。那个臭女人是一家小酒店的老板娘。我们一直等到最后几个顾客离去,正当她关门时,我央求她让我进去喝杯酒,稍微休息一下就走,她给我上酒时,其他几位走进了酒店,一起向她扑去,把她拉到了地窖。”

  纳迪娜打住了话头。我连忙问道:“他们没有把她打……”

  “没有。”她赶紧说,“他们把她的头发剪光了……我还不怎么孬,那场面还经受得住。”她突然以自愿承担责任的口气说道:“我关上了门,灭了灯。只是我觉得时间太长了,我边等边又喝了一杯白兰地。显然,我没有牵扯进去,我是清白的。由于从克莱蒙出发就走了许多公里路,他们还要再去尚蒂伊,我实在是再也走不动了。他们把我扶到小树林,让我等着你。我有了充足的时间慢慢恢复……”

  我打断了她的话:“你要么跟我发誓与这帮家伙一刀两断,要么今天晚上就离开巴黎。”

  “不管怎样,他们再也不会要我了。”她带着某种积恨说道。

  “这还不行,我要你发誓,要么我告诉你,你明天就得走得远远的。”

  我已经多少年没有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了,她用一副乖顺而又哀切的神态看了看我。

  “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也别对爸爸说。”

  纳迪娜干的那些蠢事,我很少瞒着罗贝尔。可这一次,我想他实在没有必要增添新的忧愁。“你答应我就答应。”我说。

  “你要我答应什么都行。”她神态悲伤地说。

  “那我就什么也不说。”紧接着,我局促不安地问了一句:“你肯定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樊尚说他什么都防备了。”她恐慌地问道:“要是抓到我,会有什么事?”

  “不会抓你的。你说到底只不过是同谋犯,而且你年纪也很小。不过,樊尚危险就大了。要是他在牢房了却一生,那活该。”我气愤地说,“这事,真恶劣,又蠢又恶劣。”

  纳迪娜没有答话。一阵沉默过后,她问道:“亨利借车的时候什么也没问?”

  “我想他心里清清楚楚。”

  “樊尚嘴巴也太不严了。”纳迪娜说,“像亨利或你,知道了没关系。可塞泽纳克那样的家伙就危险了。”

  “塞泽纳克没有参与?真不可思议!”

  “他没有参与,樊尚毕竟也知道对一个吸毒的家伙得提防着一点儿。不过他俩挺要好的,总是在一起。”

  “必须跟樊尚谈谈,无论如何要说服他洗手不干……”

  “你说服不了他,”纳迪娜说,“我也罢,你也罢,任何人都说服不了他。”

  纳迪娜上床睡觉去了,我告诉罗贝尔我出门玩儿了一圈。这些天来,他心事重重,因此对此事没有发现什么疑点。我给亨利打了电话,三言两语含糊其辞地请他放心。把心思用到我的那些病人身上去,这谈何容易。白天里,我一直等着晚报出来,报上还好,只字未提。可夜里,我还是基本上没有合眼。“再也不可能去美国了。”我心里在想,因为纳迪娜处于危险之中。她已经答应我洗手不干了,可上帝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蠢事来?我痛苦地想到,自己呆在她的身边也纯属枉然,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保护她。只要她感到幸福,感到有人爱她,也许她就会停止自己毁灭自己。可是我既不能给予她爱,也不能给予她幸福。我对她来说毫无用处!对别的人,对那些外人,我可以诱导他们开口讲话,理清他们记忆的乱麻,打开他们的情结,最后把一些一清二楚的难题交给他们,由他们各自去解决,去清理。有时,这与他们确有好处。可纳迪娜,我虽然不费气力就可看透她的内心,然而却不知为她做些什么。过去,我常常对自己说:“一想到心爱的人正在把自己不朽的生命当作儿戏,怎么还能安心呼吸呢?”信教者可以祈祷,也可以跟上帝做交易。对我来说,世上决不存在什么圣人,我暗自在想:“此生乃是她惟一的机遇,世上除了她最终认识的真理之外,别无真理,除了她最终信仰的世界之外,也不存在别的世界。”第二天早上,纳迪娜两只大眼睛带着浓浓的黑圈,我心底仍然经受着煎熬。整个白天,她呆呆地坐着,空对一篇化学论文。到了夜里,我卸妆时,她垂头丧气地对我说。

  “这化学简直是个噩梦,我肯定这次过不了关。”

  “可你每次都过了考试关……”

  “这次不行。再说,过还是不过,都是一码事。我决不会以化学为职业。”她思索了片刻:“我干什么都一事无成。我不是一个有头脑的人,而且做起事来又总泄气。我是毫无用处了。”

  “在《警觉》杂志社,你干得很好,而且一干就会。”

  “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爸爸说得在理。”

  “一旦找到你真正感兴趣的事,我坚信你一定干得很出色,你定会找到的。”

  她摇摇头:“我怀疑自己说到底是个生来嫁人生孩子的命,跟所有的女人没有两样。我一定把锅勺擦得亮亮的,每年生个崽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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