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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84)

  “一点儿不多。”他站了起来,走了两步:“我跌跌撞撞了吗?稳得很呢。”

  “那就等着瞧你耍把戏吧。”纳迪娜说。

  “耍把戏是我的特长之一。”朗贝尔说。他抓起三只桔子,向空中抛去,有一只没接着,自己却整个儿跌趴在草坪上。纳迪娜咯咯大笑起来:

  “多蠢的家伙!”她含情脉脉地说,她撩起围裙的一角,擦着朗贝尔汗水淋漓的额头,朗贝尔乖乖地任她擦拭,一副幸福的神情。“他真的富有社交的才华。”她说,“他唱的一些歌真滑稽!你想让他给你唱一支吗?”

  “我给您唱首《猪猡的心》吧。”朗贝尔干干脆脆地说。

  他唱着歌,纳迪娜连泪水都笑了出来。可是,我却发现在朗贝尔的欢快之中隐含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痛楚,仿佛也想借助这笨拙的跳跃摆脱这份痛苦,可它却紧紧地依附着他。他装扮着鬼脸,发出小丑似的声音,双颊流淌着汗珠,双眼射出焦灼不定的目光,叫我看了心里好不难过。当他最后跪倒在纳迪娜的脚下,纳迪娜一副占有者的神态,幸福地抚摸着他的脑袋的时候,我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你是个好小伙子。”她说,“现在安静安静,休息一下!”

  她喜欢扮演护士的角色,他也乐于让她爱抚。他们俩有着许多共同之处:他们有着共同的过去,共同的年轻时代,他们都憎恨空想与废话,幻想冒险,雄心勃勃,虽然这勃勃雄心还变化不定。他们也许能够相互给予信任,共同创造事业,取得成就,获得幸福。一个年方十九,一个才二十五岁:前程才刚刚展现!他们不是苟延残喘的幸存者。“可我呢?”我思虑着,“难道我真的已经被活活地埋葬在过去了吗?没有!”我激动地回答:“没有!”纳迪娜、罗贝尔完全可以没有我而生活,他们只不过是我的一些托词而已,而我只是我本身怯懦的牺牲品,突然,我为之感到羞辱。眼前映出一架将我带走的飞机,一座巨大的城市,整整三个月间,我惟一的任务将只是学习、玩乐。多么自由,多么新鲜啊!这正是我所希冀得到的一切!我已经在爱神木下构筑了自己的安乐窝,可却到活人的世界中四处游荡,这无疑是疯狂的不慎:管它去呢!我不再去抵挡这份从心头升腾而起的欢乐。对,今天晚上我就答应去。不管怎么说,勉强地幸存,就意味着不断地重新开始生活。我希望自己还能获得再生。

  第05章

  亨利又在床上翻了个身。风呼呼地吹,透过碎石砌成的墙壁。他身上尽管穿着羊毛套衫,还盖着毯子,可还是冷得难以入睡。惟有他的脑袋发热,嗡嗡作响,仿佛发了高烧。他也许是发热了。这是因为疲惫,由于阳光和红葡萄酒的作用而产生的一种舒坦的热。他到底在什么地方?不管怎么说,他正置身于一个任何人都不该处的地方:这地方是多么闲适。他并不感到遗憾,也不追究自己。这份睡眠如同没有噩梦缠扰的酣睡一般宁静。他放弃了许多事情,不再写作,而且也不每日游玩,但以此为代价而获得的,只是自我存在的意识,然而这已是非常巨大的收获。他远离尘寰,避开风寒,摆脱了缠身的难题,脱离了疲乏的躯体,在一种纯洁的氛围中逍遥。纯洁,这可以像快感一样令人心醉。他抬了一下眼帘,瞥见了昏暗的桌子和烛光,此时此刻,这位一直勤于笔耕的人心满意足地想到了:“原来我处在中世纪!”然而,黑夜重又锁住了这一欢乐的光芒。

  “我没有做梦吧?可我明明看见您昨天夜里在写作?”

  “我是工作了一会儿。”迪布勒伊回答道。

  “我把您当作了浮士德博士。”

  他们裹着毯子,坐在这间高山小屋的门槛上,风吹打着他们身上的毯子。在他们睡觉的时刻,太阳悄悄地升起来了,天空蔚蓝,在他们的脚下展开了一条云彩铺就的大道。有时,风将云道撕裂,隐约可见一小片平原。

  “他每天都工作。”安娜说,“至于工作环境,他不计较,可以在牲畜棚,在雨下,也可以在广场;可写作时间,每天无论如何需要四个小时。其余时间,他才干他想做的事情。”

  “咱们现在想做点什么?”迪布勒伊问。

  “我觉得往山下走走不错,可以看到更妙的全景。”

  他们在欧石南丛中穿行,往山下走去,一直来到了黑人村寨。寨子里,一些老妪已经早早地坐在门前,双手挥动着纺锤,膝上架着垫子,垫子上插满了针。他们在一家食品百货铺兼小酒店喝了一种黑乎乎的饮料,接着骑上了寄存在这家店铺里的自行车。这些老爷车饱经战争的风雨,样子着实难看:油漆呈鳞片状剥落,护车板伤痕累累,轮胎鼓着奇形怪状的大包。亨利的那一辆更是难骑,他惴惴不安,怀疑能否坚持骑到晚上。迪布勒伊夫妇终于在一条小溪边停车歇脚,亨利见了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条小溪可能就是卢瓦尔河。河水冰冷,不可能下河沐浴,他从头到脚洒了些河水,然后继续上车赶路。上车时,他发现不管怎样,这车轮还是转动的,实际上,最不灵活的是车体。要修复车体,着实要花一番气力,不过,尽管折腾得腰酸背痛,但亨利为重新修复了一件如此方便的工具感到十分幸福。他早已忘记了车体的用途竟会如此之大。车链和车轮固然使车子力量倍增,可驱使车子前进的惟一动力,是人的力量、勇气与生命。车子令人满意地跑着它该跑的路程,眼下正勇敢地向山口攀登。

  “好像被拽住似的。”安娜说道。她裸露着双臂,皮肤晒得黑黑的,秀发迎风飘动,显得比在巴黎时年轻多了。迪布勒伊人变黑了,也瘦了。他穿着一条运动短裤,双腿肌肉结结实实,晒得黝黑的脸膛刻着条条皱纹,看去俨然一个甘地①的门徒。

  ①甘地(1869~1948):印度民族运动领袖,在印度被尊称为“圣雄”。

  “比昨天要好多了!”亨利说。

  迪布勒伊放慢车速,在亨利身边骑着。

  “应该说昨天并没有怎么用劲。”他开心地说,“您还什么都没有跟我谈呢。自我们走后巴黎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天气炎热。”亨利说,“上帝!天太热了!”

  “那报纸呢?您一直没有见特拉利奥?”

  迪布勒伊的话中充满了某种好奇,这种好奇心显得如此迫不及待,像是一种焦虑。

  “没有。吕克认为只要再坚持两三个月,就可以自己摆脱困境。”

  “值得试试。只是不要负更多的债。”

  “我知道,我们没有再借钱。吕克打算多搞点广告。”

  “我承认当初并没有考虑到《希望报》的订数会下降得这么厉害。”迪布勒伊说。

  “噢!您完全清楚,”亨利微笑着说,“即使最终不得不接受特拉利奥的资金,我也不会难过的。为了革命解放联合会的胜利,这一代价并不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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