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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88)

  ①咖里哥宇群落:是地中海区常绿矮灌木丛。

  他们默默地离去,道路很陡,不得不推车行走。酷热侵入淡淡的树阴中,亨利感到汗流满面,安娜的额头和迪布勒伊古铜色的面颊早已大汗淋漓。每一个人心间呼唤的无疑都是同一的声音:在这绿茵茵的草场上搭起一个帐篷。昔日,令人神往的正是这种纯净、神秘的所在。至少在这里,战争与仇恨永远都无法渗入。可是现在已经知道任何地方都不存在所谓的避难处。这里竖着七个十字架。

  “山口到了!”安娜喊了起来。

  亨利就喜欢这样的时刻,瞎子似的攀登一阵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耕作的土地,田园、篱笆、道路、村寨一一映入眼帘。阳光仿佛给板岩瓦洒下晶莹的露珠,给玫瑰色的平板瓦陡添了一抹闪光的色彩。然而,亨利首先瞥见的是一道山的屏障,它紧倚着天际,继而是辽阔的高原,在太阳下赤裸裸地经受着炙烤。如同法国的其他高原,这儿有农庄、村落、小寨,可没有平板瓦,没有板岩瓦,根本不见屋顶的影子,惟有高低不一的断壁残垣,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缺口,遮蔽不了任何东西。

  “知道了又有何用?”安娜叹息道,“尽管认为都知道了,这有何用。”

  他们一时呆立着一动不动,接着开始顺着阳光猛烈地抽打着的沙砾小路,小心翼翼地下山。八天来,人们谈论广岛,列举数字,交换意义可怖的话语,可心底却激不起一丝涟漪,但突然间,只需这匆匆的一瞥,恐惧便悠然而至,他们的心便开始抽搐。

  迪布勒伊猛地刹住了车子:“出了什么事?”

  一只军号在紧吹,穿透了村寨上空飘忽的薄雾。亨利停下车子,发现脚底的大公路旁一溜儿军用卡车、运输用履带装甲车、汽车和推车。

  “是庆祝会!”他说,“我没有留心,可我听旅店的人说什么地方有个庆祝会。”

  “是个军队庆祝会!我们可怎么办?”迪布勒伊问道。

  “头顶着太阳,不能返身上山,也不能停下不走,进退两难是不是?”安娜急得直问。

  “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迪布勒伊口气沮丧地答道。

  他们继续往山下走。被烧毁的村庄左侧,有一个土坛,竖着一个个白色的十字架,上面摆满了红色的花束。一些塞内加尔士兵迈着正步向前行进,头上的小圆帽闪闪发亮。军乐声又起,遮住了公墓的寂静。

  “看样子要结束了,我们运气还算好。”亨利说。

  “向右骑。”迪布勒伊说。

  士兵们冲锋似的上了军用卡车,人群四下散开。男女老少全都穿着黑衣,被那漂亮的丧服闷得几乎要窒息。他们乘汽车,坐推车、自行车、轻骑或徒步,来自周围的所有村落、小寨,足有五千甚或万人。此时,他们正挤撞着向枯树和烧焦的断壁涌去,争夺那仅有的一点点阴凉。他们有的蹲在路旁的排水沟里,半倚着汽车,纷纷拿出圆形大面包和红葡萄酒。死者已经安排妥当,被填饱了悼词、鲜花和军乐,活人们便大吃起来。

  “我捉摸着什么地方可以歇个脚。”安娜说。

  上午这段艰苦的行程之后,他们渴望在阴凉处躺一躺,喝点冰凉饮料。他们顺着公路,伤心地推着车子走去,路上挤满了寡妇和孤儿。下山向谷地开去的大卡车卷起漫天的白色尘土。“到哪儿找阴凉去?哪儿?”安娜直问。

  “那边有些桌子摆在阴凉处。”迪布勒伊说,边指着紧靠着一座木屋摆开的几张长桌,可桌旁的位子好像全被占了,几个妇女轮流端上一盆盆土豆泥,用勺子分给各位。

  “是在聚餐还是个饭店?”安娜问道。

  “咱们去瞧瞧。老是煮鸡蛋,我宁愿吃点别的东西。”迪布勒伊说。

  原来是个饭店,人们差不多挤坐在一起,以腾出更多的位子。亨利坐在迪布勒伊正对面,迪布勒伊身旁是一位妇女,她戴着沉甸甸的黑面纱,两只患麦粒肿的眼睛红红的。一勺白花花的东西倒进他的盘子,紧接着一个男人用叉子叉上一块血乎乎的肉。面包篮和酒瓶在人们手中传递着。大家一声不吭地只管吃着,那副尴尬的贪婪相令亨利想起了自己儿时参加的葬礼上村民们的样子,只是眼下服丧的是数以百计的孤儿寡妇和亲朋好友。阳光下,他们内心的痛苦和身上汗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坐在亨利另一侧的老人递给他一瓶红葡萄酒。“给她倒一点儿喝喝。”老人指了指那位眼睛红红的女人说道,“她是那位在圣德尼被活活吊死的男人撇下的媳妇。”

  一位女的隔着桌子问道:“那位被他们倒悬着活活吊死的是她丈夫?”

  “不,不是那位,她的那位两只眼睛被掏了。”

  亨利给寡妇倒了一杯酒,他不敢看她。突然,他感到薄薄的衬衫下汗在流淌。他向老人转过身子,问道:“是那位空降下来的大兵烧了瓦西厄?”

  “对,他们来了四百号人,您可以想象,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死人最多的是瓦西厄,所以他们才有进大公墓的权利。”

  “那是整个勒维尔高地区的公墓。”亨利对面的那位女人自豪地说,“您是大热纳的叔叔吧?”她问道,“就是跟他儿子费弗里那一起在山洞里找到的那位?”

  “对,我是他叔叔。”老人回答道。

  餐桌边,话匣子全打开了,人们一边呷着葡萄酒,一边回忆起那恐怖的往事:在圣洛希,德国人把男女村民关进教堂,烧起一把大火,后来才允许女人出来,其中有两个就没有逃出来。

  “我老毛病又犯了。”安娜突然站起身子说,“我……”

  她刚走了几步,整个身子便往木屋的墙壁倒了过去,迪布勒伊慌忙跑去,亨利紧跟着他。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额头上涔着汗珠。“心里不舒服,”她用手绢捂着嘴打了个嗝,含糊不清地说。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过去了,是红葡萄酒的缘故。”

  “是因为喝了酒,加上太阳晒,身子疲乏。”迪布勒伊说。他是在帮她寻找借口,可心里肯定清楚她的身子壮实得像匹佩尔什马。

  “您得到阴凉处躺下来歇一歇。”亨利说,“咱们去找个安静的角落。您可以躺个三五分钟吗?”

  “可以,可以,现在好了,对不起。”

  昏厥、哭泣、呕吐,女人们生就有这份能耐。可是,这也无济于事,面对死去的人们,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他们又跨上了自行车。整个空气在燃烧,仿佛村庄再次燃起熊熊大火。每个草垛、每丛灌木边都躺满了人,男的把礼服扔在一边,女的挽起了袖口,敞开了紧身上衣。耳边传来了歌声、笑声和逗弄的欢叫声。不喝酒,不笑闹,不逗乐,他们又能干些什么呢?既然他们还活着,他们必须生活。

  他们骑了约摸五公里,发现了一截半枯的树干,有那么一丁点儿树阴。安娜在茅草和石子上铺上了雨衣,侧弓着身子躺在上面。迪布勒伊从背包里掏出纸张,那纸张一股子淤泥味儿,看似被泪水打湿过一般。亨利坐在他们身旁,头倚着树身,他睡也睡不着,事情也干不起来。突然,他感到一心想着学习是多么愚蠢。法国的政党,顿河流域的经济,伊朗的石油,苏联当前的问题,所有这一切已经成为过去,这个正在展开的新的纪元在书中并没有被预见倒。面对原子能,这扎实的政治文化学又有什么分量?革命解放联合会、《希望报》、行动,多么苍白的玩笑!所谓善良的人们尽可放心发动罢工;学者和技术人员却在制造炸弹、反炸弹、超炸弹,手中掌握着前途命运的是他们。一个欢乐的前程!亨利合上双眼。瓦西厄,广岛,一年来情况有了发展。这将导致下场战争。那下一个战后又是怎么样呢?无疑比眼下还要更加严峻。除非根本就不再有战后。除非战败者以炸毁整个地球为乐。这很可能发生。假设地球没有被炸成碎片,还继续绕着自己旋转,但已冰冷一片,阒无人迹:设想这种结局并不更令人好受。死亡这个意念从未让亨利痛苦过。可突然,这片月球似的死寂使他心惊肉跳:人类从此灭绝!面对这无声无息的永恒世界,爬格子、开大会又有什么意义?还是默默地等待世界的灭顶之灾或个人的末日的到来吧。一切都是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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