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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女儿_[美]金.爱德华兹【完结】(17)

  “你呢?”布丽说,“你还好吧?”“我很好。”诺拉说,“戴维还没回来,但我很好。”她很快就挂了电话,给自己再倒一杯酒,她走到屋外的前廊,站在原地望向天际,一层薄雾悬挂在空中。此时酒精似乎像热气或光束一样流窜到全身,经由四肢散布到她的指尖和脚趾。转身之时,她的身子马上又飘浮了起来,好像飘离了自己。她想起他们的车,宛如在空中飞行一样开过冰滑的街道,车子突然有点打滑,戴维很快就控制住了。大家说得没错:她不记得分娩的痛苦,但她永远忘不了那种坐在车里,世界悄然失控、天旋地转的感觉。她也忘不了她双手紧握着冰冷的仪表板,有条不紊的戴维却还是碰到红灯就停下来。她想知道他在哪里,双眼忽然盈满泪水。她究竟为什么嫁给他?他为什么非娶她不可?他们初识之后,那段浓情密意的日子里,他每天到她家,送花、请她吃晚餐、开车带她到乡间兜风。平安夜那晚,门铃响了,她穿着旧睡袍去开门,以为来人是布丽,但一打开门却看到戴维。他的脸冻得发红,手臂里夹着包装精美的礼物。他说他知道时间很晚了,但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出去兜兜风。不,她说,你疯了!但从头到尾她都因为他的疯狂而笑容满面,边笑边站到一旁让他进来。这个男人捧着鲜花和礼物站在她公寓的阶梯上,令她吃惊、快乐,也有点惊愕。以前她总是看着同学们出去参加姊妹会的舞会,或是待在电话公司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听同事们规划着她们的婚礼,讨论胸花、宴会薄荷糖等细节,而安静端庄的她心想自己八成一辈子独身。但这时有个英俊的医生站在她的门口,嘴里说着:来吧,拜托,我想让你看个特别的东西。那晚夜色清明,天上繁星明亮。诺拉坐在戴维的旧车里,宽阔的塑料前座上。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羊毛外套,觉得自己很漂亮。空气是如此清新,戴维双手握着方向盘,车子驶过黑暗,驶过冰冷,驶过愈来愈窄的小路,来到一处她不认识的地方。他把车停在一座老磨坊的旁边,他们下车,迎向潺潺的水声。漆黑的河水捕捉了月光,流过岩石,带动磨坊的巨轮运转。磨坊朦胧地矗立在迷蒙的夜空下,遮住了繁星。四下充满了湍急、潺潺的水声。“你冷吗?”戴维在水声间高喊。诺拉笑笑,颤抖地说不,她不冷,她还好。“你的手还好吗?”他高喊,声音清脆响亮,宛如流水般奔腾。“你没带手套来。”“我还好。”她高声回答,但他已经拉起她的双手,将它们紧贴在自己胸前,摆在手套和大衣的暗斑羊毛之间帮她取暖。“这里好美!”她大声对他说。他笑笑,然后倾身亲吻她。他放开她的双手,把手伸进她的大衣里,滑上她的背。水流湍急,打在岩石上激起阵阵回音。“诺拉。”他大喊,声音融入黑夜之中,有如溪水般流动。话语虽然清晰,但在其他声音之中依然细微。“诺拉,嫁给我好吗?”她笑着,仰起头来,黑夜的气息环绕着她。“好!”她大喊,又把手掌紧贴着他的大衣,“好,我愿意!”他随即把一枚戒指套在她手指上。细细的白金指环尺寸刚好,一颗橄榄形的钻石嵌在两枚小小的绿宝石之间。他后来跟她说,宝石正配她眼睛的颜色,以及他们初识时她穿的那件大衣。她走进屋里,站在饭厅的门口,翻转着手指上的戒指。彩带飘了下来,一条拂过她的脸颊,另一条落到她的酒杯里,染上了颜色。色彩蔓延而上,诺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注意到颜色几乎和餐巾一模一样。是啊,她的确是“苏西主妇娃娃”,就算刻意思索,她也找不出更贴切的名词。酒从她的杯中溅出,流过桌布,弄脏了她给戴维的礼物。冲动之下,她拿起裹着金色条纹包装纸的礼物,一把扯开包装纸。我真的醉了!她心想。

  一九六五年(4)

  相机不大,重量刚好。诺拉苦思了好几个礼拜,试图想出一份适合的礼物,直到她在席尔斯百货公司的橱窗,看到这个摆在展示盒里的相机。机身漆黑带点黄铜色,附带复杂的功能旋钮和扳手,接环周围刻着数字,整个相机颇似戴维的医学装备。热心的年轻售货员跟她说了一大堆光圈、光圈值、广角镜头等技术术语。这些名词如流水般涌过来,但她喜欢她手中这个相机的重量,以及冰冷的质感。当她把相机举到眼前时,世界被如此精准地加上了框。此时,她试验性地推一下银色的扳手,咔嗒一声按下快门。放开按钮之时,声音在屋里格外响亮。她转动小小的功能旋钮,向前拧转胶卷,向前拧转胶卷,她记得售货员曾用过这个术语,他忽然提升音量,声音盖过店里种种噪音。她透过取景器看看,再度把镜头对准肮脏的桌面,然后转动两格旋钮找寻焦点。这次当她按下快门时,灯光闪过墙面。她眨眨眼,把相机翻过来,仔细研究灯泡,灯泡已经焦黑变形。她换上新的灯泡,烫伤了手指,但不知怎么的,她却不觉得痛。她站起来,瞄了一眼时钟:九点四十五分。雨滴轻缓而持续地落下,戴维是走路去上班的。她想象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过漆黑的街道回家。一时冲动下,她拿起外套和汽车钥匙,她要去医院给他一个惊喜。车里很冷,她倒车开出车道,摸索着寻找暖气开关,但习惯使然,她开错了方向。即使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她依然冒雨继续在熟悉的小街上前进,开回他们的旧家。在旧家里,她曾怀着天真的期望装潢婴儿房,而后却孤单地坐在黑暗中哺育保罗。她和戴维同意搬离此地对大家都好,但事实上她却不忍心卖掉房子,她仍然几乎天天过去看看。不管她的小女儿对生命了解多少,她对小女儿又认识多深,这一切都发生在那栋房子里。除了一片漆黑之外,房子看起来跟以前一样:宽敞的前廊有四根白色的圆柱,灰石地切工粗糙,仅有一盏照明灯。仅仅几英尺之外,隔壁的迈克斯太太在自家厨房里走动,一边洗碗,一边遥望漆黑的夜晚;班奈特先生坐在安乐椅上,窗帘没拉,电视也开着。走上台阶之时,诺拉几乎相信她依然住在这里,但大门一开,所有房间都空空荡荡,小得令人愕然。诺拉在冰冷的屋里走了一圈,挣扎着理清头绪。此时酒精的后劲更加强烈,她的思绪无法连贯,怎样也想不清楚。她手里还拿着戴维的新相机,但她只是刚好握着,而不是刻意带着相机出来。相机里还有十五张底片,她口袋里有些备用闪光灯泡。她照了一张吊灯的照片,深感满意,因为当灯光一闪,她就永远保留了那个影像。二十年之后,哪天半夜若醒过来,她仍不会忘了这些优雅的金色吊坠。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依然酒醉,但充满了使命感。她把窗户、灯具、地板上的漩涡图形摄入镜头,纪录下每个细节,似乎这是个重要的任务。后来在客厅里,有个用过起泡了的灯泡从她手中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她退后一步,玻璃刺穿了她的脚后跟。她看看自己只穿了丝袜的双脚,研究了好一会。她一定是习惯使然,把湿鞋子留在了大门口。想想自己居然醉成这样,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她又在家里走了两圈,拍下电灯开关、窗户,以及那条以前把暖气送上二楼的管子,下楼时才发现一只脚在流血,留下了一道血迹斑斑的痕迹。一颗颗灰暗的心形血渍,宛如小小的情人节贺礼。诺拉看到自己造成的混乱,深感惊愕,却又莫名地兴奋。她找到她的鞋子,走出屋外。坐进车里时,她脚后跟的脉搏跳动急速,相机依然悬挂在手腕上。日后,她不太记得那趟车程,只记得黑暗狭窄的街道,风在树叶间吹拂,车灯映着一潭潭积水闪闪发光,水花溅在她的车胎上。她不记得金属冲撞的声音,只记得一个闪亮的垃圾筒忽然飞到她的车前,把她吓了一大跳。被雨水淋湿了的垃圾筒。似乎在空中悬荡了好一会儿才掉下来。她记得它撞上引擎盖,翻滚了两下,打在挡风玻璃上;她记得车子滑过路边,慢慢停到中央分隔岛的针栎树下。她不记得挡风玻璃遭到撞击,但玻璃看来像个蜘蛛网,复杂的裂纹朝着四处延展,细致、美丽而精密。她把一只手贴在额头上,手上沾染了一抹鲜血。她没下车。垃圾筒在街上滚动,憧憧黑影绕在筒边窥探,说不定是几只猫。她右边的房子亮起了灯,一名男子穿着睡袍和拖鞋走出来,从人行道匆匆走到她的车旁。“你还好吗?”她慢慢摇下车窗,男子倾身探向车窗问道。夜晚的冷风吻上她的脸颊。“发生了什么事?你还好吗?你的额头在流血。”他加了一句,从口袋里拉出一条手帕。“我没事。”诺拉说。手帕皱得令人起疑,她摇摇手表示婉拒。她又用手掌轻按额头,擦掉另一抹血迹。相机依然挂在她的手腕上,轻轻地敲打着方向盘。她褪下相机,小心地把它放在旁边的座椅上。“今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她告诉这位陌生人,“我的脚后跟也在流血。”“你需要看医生吗?”男人问。“我先生就是医生。”诺拉说,她注意到男子一脸不解,这才晓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大概没什么逻辑,现在也没多大意义。“他是医生,”她口气坚决地重复,“我会去找他。”“我不确定你该不该开车。”男人说,“你把车留在这里,让我帮你叫救护车,好不好?”在他恳切的言辞中,她热泪盈眶。但她想到灯光、警号,以及一双双温和的手。戴维随后将匆匆而至,发现她在急诊室里,衣物凌乱,流着鲜血,还有些醉意。这无异是个丑闻,也是个屈辱。“不,”她说,讲话也比较谨慎,“我很好,真的没事。一只猫跑出来吓到了我,但我真的很好。我这就回家,我先生会处理伤口,真的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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