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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61)

  那老板心知肚明地说:“赔个屁!无论公了还是私了,我跟俩疯子能有什么理可讲?罚俩疯子在店里做工,我这店还开不开啦?给派出所打电话,让所长亲自来!”

  那讨好不成的保安喏喏而去……

  在步行街上有买卖的人,那怎么也算是黑红两道都吃得开的人,与地段派出所的关系当然混得稔熟,处得火热。不一会儿派出所所长果然带着几名下属匆匆驾到。双方见了,少不得拍肩握手,称兄道弟一番。那种亲密的情形,赵卫东、李建国真真地看在了眼里。

  李建国就说:“中国修了!确实修了!连‘老板’这种称呼都重新时兴了,事实上的奴婢还能不存在吗?卫东你瞧那当老板的,分头油光,皮鞋锃亮,还戴副墨镜,真像解放前资产阶级的买办!你再瞧那派出所所长,脑满肠肥,不是民脂民膏撑成那样才怪了呢!对那老板点头哈腰唯命是从的样子多么下贱……”

  赵卫东未正面回答李建国的话。他低声背了一首诗。是闻一多的《红烛》: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罢!烧罢!

  烧破世人的梦,

  烧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派出所所长斜眼望着他俩说:“我看不但是一对儿疯子,而且是一对儿不满现实思想反动的疯子。”

  老板同意地点着头说:“请你亲自来处理,是要当面告诉你——既然明摆着是俩疯子,我也没什么别的打算了,自认倒霉了。但你们得替我出口气,疯子撒野,也须给点颜色嘛!”

  “对,对。让疯子记住点儿扰乱社会治安的教训,同样是我们的职责啊。老弟尽管放心,气我是肯定会替你出的。这条步行街自从剪彩,从没发生过如此公然又恶劣的事。这也等于往我脸上抹黑呀!”

  派出所所长说着,转身冲赵卫东和李建国吼:“一会儿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将他们铐在暖气管上的铐子打开,两人被押上了警车。这几十步的过程里,呵斥、恐吓、推搡、三拳两脚自然是免不了的事。

  两人被押到派出所,又被铐在一间小屋的暖气管上。此后便没人“打扰”他们了。也没人送水喝,没人送口吃的。喊过叫过背过唱过的他们,早已是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是夜闷热,那小屋也没扇窗,只门上方的铁条间,有混沌的空气里外流通。那是走廊里的“二窖”空气,吸入时一点儿新鲜的感觉也没有。两人一身身地出汗,汗都将衣服湿透了。他们终于是不喊不叫不背语录不唱“抬头望见

  北斗星”了。抗争的豪情锐减,肉体和精神都有些疲惫不堪了。从那小黑屋里只传出一种声音,各自的手掌拍在脸上、脖子上和身体上的啪啪声。小黑屋里蚊子多极了。啪啪之声一阵响过一阵,天亮方止……

  一只手拍蚊子,占上风的必是蚊子。当蚊子们不进攻了,隐蔽起来了,两个人脸上、脖子上、身上和那只用以消灭蚊子的手上,已被叮出了不少红包,奇痒难耐。那自由着的一只手挠不到的痒处,便只能靠蹭墙来解痒……

  李建国流泪了。

  赵卫东以为他懦弱了,便强打精神娓娓地给他讲革命志士们的事迹——说有一位革命志士,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之下宁死不屈。敌人就将他拖入一间小黑屋。那小黑屋是敌人繁殖蚊子和跳蚤的地方。黑暗中伸手一抓能抓一把蚊子,身子一滚能压死一片跳蚤。革命志士被铐在了床上,结果等于是提供给蚊子和跳蚤的美餐,三天后死时,全身上下没一寸皮肤没起包的。但革命志士至死也没屈服……

  李建国说:“你别跟我讲这个,我有足够的革命斗志,用不着谁鼓励。”

  赵卫东问:“那你为什么流泪?”

  李建国坦率地说:“我想我父亲了。咱们离开家乡时,我父亲也正被关在牛棚里,真正的牛棚。怕他畏罪自杀,反捆了他双手。你想真正的牛棚里夜晚蚊子还会少吗?双手都被反捆了他可怎么办呢?我不但想他,这会儿简直还心疼死他了。他毕竟是我父亲呀……”

  赵卫东就教育他道:“你应该这么看问题,你与你父亲的关系,首先非是什么父子关系,而是为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战的红卫兵小将与顽固‘走资派’的关系。‘走资派’是社会主义时期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的头号敌人。我们不从肉体上干净彻底地消灭他们,对他们已经是特别的人道了……”

  李建国讲到这里,赵卫东插言道:“不错,我当时是那么教育建国的。我要求自己表现得比建国更坚强。因为,我是你们的队长。在严峻的考验面前,我应该做到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美人不能动。”

  都道是一心不可二用,此话未必不谬。比如红卫兵李建国,那会儿便正一心二用着。他嘴上讲述着引以为荣的经历,心里想的却是他暗恋的人儿肖冬梅。像赵卫东那一天以前从没那么久地握过肖冬云的手一样,他那一天以前也从没握过肖冬梅的手。不,别说握没握过了,就是连碰也不曾碰过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事实上这位小县城县长的儿子,性意识方面的觉醒是很早的。而且是一名常在被窝里以手淫自慰的少年。倘他的少年时期非是三十几年前的火红年代,而是官僚特权膨胀泛滥的年代,那么他必是纨绔子弟,偷香窃玉的能手,甚至可能是摧花折蕾的恶少。或者已是少管所经常的“回头客”。什么都可以是一种时髦。“革命”也可以。尤其当一个少年只须戴上袖标便几乎有了专革他人之命的特权,而自己则不必担任何“革命”风险的情况下,“革命”不仅是时髦,且是大快乐。它转移少年对所恋的异性的亲近渴望的作用,比任何事的作用都灵。李建国是断不敢向肖冬梅提出握一握她的小手儿的要求的。他那样做的结果只能使肖冬梅视他为“流氓”,起码被斥为有“流氓”之念于是从此轻蔑他。既然赵卫东堂而皇之地说出了一套“革命”的理由得以久握肖冬云的手儿不放,肖冬云还那么的愿意,他当然也要一借那“革命”的理由的光了。不过他感兴趣的非是肖冬云的手,而是她妹妹肖冬梅的手。他闭着双眼,嘴里讲述着引以为荣的经历,一边想象自己紧握着的是肖冬梅的一只手,进而通过对那只手的持握,想象自己正对肖冬梅的整个身体的享有。尽管他的语速是从容不迫的,他夸张性的用词似乎证明他的心无旁骛全部投入,其实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由于持握着的“肖冬梅”的手儿而激动而战栗而亢奋……

  他继续讲述他和赵卫东天亮后怎样被派出所移交到了公安分局,在公安分局怎样受到审问,怎样被怀疑是一起未遂的爆炸事件的策划者,以及他俩如何如何表现得一身浩然正气,如何如何以亲眼目睹的事实和亲身遭遇批判种种中国变质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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