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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巴_梁晓声【完结】(14)

  王教授说,先进帮落后,有觉悟的人从思想上帮助没觉悟或觉悟低的人,这很好。这种风气大发扬,二十一世纪,就必将是中国的世纪了……

  又问我,“怎么样?句号,你已经被她说服了么?瞧他那意思,如果我态度暧昧,他将接替着不厌其烦地,循循善诱地对我进行说法……”

  我说教授哇,小悦同志简直天生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她已经将我说服了。不劳您再说服了。只不过……

  王教授接过话问,只不过什么啊?

  我说只不过有些替自己担心。“XF”元素附着在我自己的背心上,背心又穿在我自己身上,体内体外,吐故纳新,“XF”元素的良性循环,横竖都是在为我自己进行着。背心以区区三十万的低价卖给别人,破坏了那一种良性循环可怎么办呢?再说我堂堂一位作家,并不缺钱花啊!……

  王教授笑了。他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对自己的一个同胞,肯不肯发扬人道主义的问题。一个真正幸福的人,那是完全应该向一个“幸福怀疑症”患者献份儿爱心的嘛!三十万元,对“3号”来说,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示。好比别人为他献100CC血,他给予别人点儿营养费。一个幸福的人,体内XF元素太多了也不利。你自己昨天夜里,不是就叫喊自己幸福得不知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么?奉献给别人一点儿,如同放一次血,也是一种必要的疗法么!绝不至于影响到良性循环的……

  于是,他开始对我进行测谎实验。首先无非是按照惯例,问性名、姓别、年龄、职业、婚否等等。和审讯差不太多。但接下来的问话,则的确是对一个人诚实与否的严峻考验了。尽管监看仪器的小悦已经对它做了手脚,但我还是不敢撒谎。“你对漂亮的女士们常想入非非么?”。“你产生过抢银行的念头么?”。“一方面是很贵族,但又为富不仁,荒淫无耻的生活;一方面是很清贫,但又不乏欢乐,也颇受人尊敬的生活,你其实更喜欢哪一种生活?”。“一个是心灵美,但其貌不扬的女人;一个是蛇蝎心肠,但美如天仙,而且富可比国的女人,如果她们都向你求爱,你愿接受哪一个,拒绝哪一个?”。“你会为信仰、正义、真理而牺牲生命么?”。“如果死你一个人,可使一些妇女和儿童免遭悲惨的灾难,你肯于去死么?”。“如果在战争年代,你被敌人俘虏了,敌人逼你供出你亲密的战友,你能做到宁死不屈么?”。“在几百万的诱利之下,你愿作伪证么?”……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那是我平生最为诚实的一天。

  原来说真话绝对的并不是一件难事。无非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便怎么说罢了。我竟有点儿搞不明白我自己了,以前为什么就那么爱说假话那么不爱说真话呢?也有点儿更加困惑于这样一个事实了——为什么许许多多的人都那么爱说假话都那么不爱说真话呢?难道我们已经进入了这样的一个时代——每一个人每一次诚实的表现,至少需要七万五左右的奖赏么?或者只有在面对测谎器的情况下才行?

  我每说一句真话,小悦就举手作一次“OK”的手势。看起来她是在对教授作那种手势的。但我心里相当清楚,她分明的是在以手势对我进行鼓励。为了共同的目的,我们两个人的意志必须高度统一,必须拧成一股绳啊!幸亏有她一次次对我进行鼓励,否则我也许不会一味地诚实到底。说真话虽然并不难,却非常之令人害羞。

  测谎终于结束。我和小悦都将期待而又忐忑不安的目光投向王教授。

  教授不理睬我们,久久地翻阅着他亲笔所作的记录。

  他的久久的沉默,使我和小悦内心里的忐忑不安每秒钟都增加着。

  小悦终于忍不住,语调怯怯地问:“教授,关机吧?”

  教授缓缓合上记录,看看我,看看小悦,点了一下头。

  于是小悦将测谎器关了,罩上了布。

  教授则开始踱来踱去。

  我也忍不住地问:“教授,该给我个说法了吧?”

  教授在我面前站定,凝视着我说:“是啊,该给你个说法了。第一,我以郑重的,科学的态度作如下结论,你的确是一个诚实的人。”

  小悦立刻向我投来惊喜的一瞥。

  教授接着说:“第二,一个诚实的人声称他是一个幸福的人,那么他的幸福,乃是完全可靠的了。也就是说,你的背心,可以被认定为‘XF’背心。”

  我也大功告成地笑了。

  “第三,本教授不需要你的十五万元的捐助。不不,这么说不对,需要还是非常之需要的,只不过本教授现在庄严声明,坚决拒绝你的十五万元的捐助……”

  我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种毫不动摇的,毫无商量余地的表情。正因为我看出来了,才假惺惺地说:“教授,您这就不够意思了!我支持您的伟大科学实验的诚意,那是天地可知,日月可鉴的啊!……”

  小悦也从旁嗲声嗲气儿地说:“教授,您这又是何苦的呢?您就是再清高,也没必要表现在这儿啊!……”

  小悦当然比我更了解她的导师的性格。更加清楚,他一旦决定了的事,那是很难再改变的。她那种像女儿企图动摇固执的老爸的劝说,也当然比我更假惺惺。

  教授发起脾气来,对她吼:“住口!”

  他又对我说:“你这个诚实而又幸福的人,使我感到可怕!感到恶心!你当我什么人的捐助都接受哇?你把我估计错了!大错特错了!哼!

  老家伙将记录夹朝桌上啪地一摔,猛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门重重地关上之后,我和小悦大眼瞪小眼,一时都发呆。

  我不知所措地说:“他生气了……”

  小悦恼火地说:“废话!我还看不出来他生气了么?”

  我说:“可他为什么生气啊?”

  小悦更加恼火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啊!”

  她拿起教授摔在桌上的记录夹翻看。一翻一看,顿时的转怒为喜,眉开眼笑。

  “签了签了!哎你看你看,老家伙已经签了……”

  她将记录夹递给我后,绕着测谎器手舞足蹈。

  我急切地看时,见教授在最后一页上写的是——经过美国进口的、曾为美国联邦调查局服役过之测谎器测定,兹作以下结论——确认本院7号病人为一个可靠的幸福者。对其背心的双方自愿的买卖,本人所作结论,愿负科学的及法律的双重责任。

  老家伙还挺“耍票儿”,姓名签得龙飞蛇舞,几乎占了小半页纸。

  小悦拎起裙子一角儿,吉普赛女郎似的旋转到我跟前,从椅子上扯起我,两眼贼亮激动不已地说:“亲爱的同志哥,我们成功了!我们胜利了!”

  “同志”二字,竟使我扑扑落下两行欢喜之泪。在那一时刻,我充分体会到了“同志”这一种称呼,具有着令人无比信赖对方的亲和力,凝聚力。我紧紧地拥抱住她,也同样激动不已地说:“成功了!胜利了!亲爱的同志妹啊,咱俩十五万可算他妈的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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