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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巴_梁晓声【完结】(21)

  王教授不动声色,不置可否地纠正他,这不是什么氟里昂背心。这叫“XF”背心!

  他无言地从小悦手里讨去号码箱,拎着掂了掂份量,又无言地还给小悦。然后,将那只手拍在我肩上,注视着我的脸说——我治好一个病人的同时,也扶贫了一位作家,一举两得,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说是是,那是的。教授,我这人脱贫不忘本!我将永远感激您教授!……

  教授笑笑,若有所思地依次看了我等几人一遍。他看着公证局的科长时又说,记住了,不是氟里昂背心!是“XF”背心!他看着“3号”的时间最长,笑得也最欣慰……

  教授走后,我从小悦手中一把夺过号码箱,转身冲出门,紧紧抱着便往我的病房跑。所见每人,无不变色跃闪,大概都误以为那号码箱里有炸药,而我要学英雄……

  我一回到我的病房、顾不上插门就鼓捣起那号码箱来。不知开箱的号码,鼓捣不开。心急之下,干脆用水果刀剖开了箱面儿……

  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箱子钱。一捆一捆的。十捆儿一层。一共三层。我生平第一次面对三十万元钱。我忽然觉得,钱真他妈的美丽呀!越多越美丽!越多越美丽得壮观!我没面对过更多的钱,觉得三十万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欣赏起来已经相当壮观了!世界上只有钱这种东西,才是唯一能单独就构成风景的东西!我抓起一捆钱,紧紧压在我心口,让它听我的心跳。听我为它而怦怦激动的心跳。一时间,我竟分不大清,那急促的怦怦之声,到底是我的心在跳,还是那一捆钱本身也有一颗心在跳……

  我觉得更像是那一捆钱本身也有一颗心在跳,而我自己的心,已经不跳了似的……

  一把刀突然指向了我。刀尖几乎扎到我鼻子尖上——小悦不知何时赶来了,手中握着我用来剖皮箱盖那把水果刀。

  “你想独吞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语调中充满一股森冷的杀气……

  6

  老苗来了。我妻子也来了。

  老苗语焉不祥地问我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好极了!

  不待他再问什么,我双手握住他一只手,装出一副羞愧无比的样子说——老苗哇,苗主席呀,咱们相处了那么久,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么?有时常喜欢无中生有,危言耸听,恶作剧!什么外星人啦,什么“真话拒绝症”啦,什么来自另一个星球惩罚啦,那都是我闲极无聊瞎编的呀!经过在医院里这一个多星期的反省,在医生和护士们的帮助下,我已经认识到开这样的玩笑是很庸俗的了……

  老苗就和我妻子对视了一眼。

  我妻子以类乎派出所女片儿警审不良少年的语气问:“那,两套警服你哪儿搞来的?”

  我说是我从某个摄制组借来的,其目的是为了将假的说成真的一样……

  妻又问:“女人贴身的东西呢?”

  我说是我早晨散步时,从摊儿上买的。

  妻说那可不像是从摊儿上买的。像“精品屋”才能买到的东西!说你怎么还在撒谎啊?说你怎么为了骗人,就舍得买那么高级的东西呢?说你是不是“截留”家庭收入,有了“小金库”了呀?……

  我诅天咒地发誓,“小金库”是绝对没有的!说买了也不算白买么,老婆你穿么!

  妻转脸对老苗说,老苗你听你听,他这叫人话么?你别信他,我看他就是有点儿疯!要让他出院,就直接带你们“作协”去好了!我可不和一个精神病患者共同生活!老苗你能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呀?

  我说老婆啊,你这就不好了,要允许自己的丈夫犯错误,更要允许自己的丈夫改正错误嘛!你如果借故就把我推给精神病院,岂非有陷害亲夫之嫌嘛!

  老苗从我双手中挣出他的手,烦恼不堪地说,得啦得啦,你们两口子都安静点儿吧!

  妻恨恨地瞪着我,目光中不无幸灾乐祸的成分。看得出我被当成了精神病,她内心里是相当快慰的。她早就希望我能自出点儿丑,自挫点儿大丈夫气了。

  老苗也瞪着我,冷冷地问:“你说你的玩笑开得过分不?”

  我连说过分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气不可气?”

  我连说可气可气,实在是太可气了!

  “最可气的是你居然还要去滋扰市里的领导们!害得我受到严厉批评!批评我对作家缺少起码的关心!已经疯了还看不出来!你说,你究竟是疯,还是胡闹?”

  我连说我没疯!一切都起因于自己喜欢胡闹的儿童心理。说我一定痛改前非,一定吸取这一次胡闹的深刻教训!

  老苗一拍桌子:“你要向市里领导写份书面检查!也要在检查中替我讨回点儿公道!”

  我低眉顺眼地说:“我写我写我一定写检查!老苗你放心,我一定在检查中替你讨回点儿公道!你受到严厉的批评那完全是由于我的庸俗无聊造成的嘛!完全是无辜的嘛!”

  我装出羞惭极了内疚极了甚至非常之难过的样子。

  而妻子这时笑盈盈地对我说:“亲爱的夫哇,恭喜你呀!——你得精神病的消息今天已经见报了!这下子好几天里你又可以成为本市的‘热点人物’了。我来时,在公共汽车上都听到了人们在议论这件事儿……”

  我问:“消息发得这么快?你捅到报上去的吧?”

  妻笑得更开心了:“除了你老婆还有谁对你这么好哇?你不是总怕被公众遗忘了么?”

  “他们怎么议论的?”

  “他们说你肯定是跟外国的某些作家学的,装疯卖傻,制造新闻,借以出名!说你爱疯不疯,才没人稀罕关注你哪!”

  我当时的感觉是仿佛被人往嘴里塞了一条大毛虫。我极力想吐出它,可它极力朝我嗓子眼儿里爬。它浑身那蜇人的有毒的毛,仿佛一团细棕麻,已经封住了我喉咙……

  噢,我神圣不可侵犯的名声呀!

  噢,我在读者公众们心目中的严肃作家的形象呀!

  我脱口骂了一句:“真他妈的!”

  妻笑眯了双眼问:“亲爱的,你是骂你老婆呀,还是骂读者公众们呀?”

  我苦着脸说:“都不是。”

  老苗不高兴了,气乎乎地问:“那你是骂我喽?”

  我赶紧声明:“老苗,我哪儿能骂你呢?你百忙之中来探视我,我若骂你,不是太不识好歹了么?”

  老苗说:“反正你是在骂一个人。”

  其实我是在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我恨死他们了。他们搞他们的科学,我搞我的文学,两个星球上活着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前生无冤近世无仇,干嘛非跟我过意不去啊!

  我说:“那当然!”——却不敢照直说是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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