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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巴_梁晓声【完结】(53)

  我无法再忍受他那种居高临下的、自恃功劳大的目光,却又没理由将他从沙发上请到地上坐着,于是起身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办公桌上。这样,我们的目光起码是互相平视着了。

  我说:“这可就怪了!曲副书记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呢?为什么非要让小邵给你老苗打电话呢?如果你们之间以后成了单线联系,我这个主任不就显得多余了么?”

  老苗又城府很深地笑了笑。他一句一停顿地,完全是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你呀,还是太年轻。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通常道理都不懂。这是个心胸大小的问题。但也可以认为是个素质高低的问题。有些人的事业半途而废,往往就栽在这一点上。曲副书记不直接给你打电话,而让小邵给我这位顾问打电话,恰恰证明人家曲副书记在处理和咱们的关系方面,在许多细节上都有章有程,循规蹈矩的。因而也就无懈可击,避免了瓜田李下,授人以柄。你梁大主任应该虚心学习曲副书记这一点才是。”

  尽管老苗分明的是在教训我,尽管我早已不习惯于被人教训了,但我还是以沉默的方式容忍了。因为他给我带来的毕竟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对我而言,简直怎么高兴都不过分的好消息。一个这样的好消息,是足可以扫荡几十次被人教训的不快的。不必再问老苗我就清楚地知道,韩书记视查“尾文办”的动意,那一定是在曲副书记的直接影响下才产生的。

  我在内心里暗暗说——曲副书记啊,你真如同我的再生父母啊!你真不愧是我最可敬最可爱的人呀!如果共产党的一切领导干部,都能像您一样,都能以您为榜样——收受了对方的钱就为对方办事儿,收受了对方大笔的钱财就积极主动地,超出对方要求和愿望地去为对方办大事,办对方想办而不知如何办的事,那将会有许多人对党风就没意见了。而我梁某一定是那许多人中的一个。我进一步想,正如使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可行的国策一样,使一部分人先对共产党的党风没意见了,也应该成为共产党端正自我形象的党建大略方针嘛!

  列位,如果你们以为老苗肩负着沉重的鳄鱼尾巴,不辞辛劳地从他家赶来,就是为了给我带来好消息的,那你们便又错了!

  其实他另有目的。关于韩书记要来视查的消息,不过是开场白。是一个前来的由头。

  我看出了这一点。他教训完我以后,我们长久地沉默着,不给他巧妙过渡话题的时机。我放下酒杯,抓起遥感器,又换了一个频道,继续看电视。

  他一小口一小口饮着XO,也讪不搭叽地看起电视来。他每饮一口,都发出“吱”的一声。接着喉间咕噜一响,我觉得他那会儿像一个被大人冷落一旁,而又不甘被冷落,存心弄出点儿古怪动静,希望引起大人充分注意的孩子。我心中暗笑,偏一眼都不朝他瞥。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想他是感到了尴尬的。再厚脸厚皮的一个人,也是会感到尴尬的。他更不安宁了,不停地扭动身躯,于是那只可怜的沙发就一阵阵发出呻吟。他那折为三迭,坐在屁股和沙发垫之间的尾巴的机械关节,也咯登咯登地阵阵作响。

  他终于沉不住气了,自言自语般地说:“主任,那我走么?”

  听来像在请示我,其实分明地是在要求我注意到他的存在,挽留他。

  我才不挽留他呢!我说:“你走吧!”——仍不看他。

  他却赖着不走。又讪不搭叽地说:“时间还不算晚,反正我回家也没什么事儿,再坐会儿。”

  我不接他的话茬儿。目光也不离开电视屏幕。并将电视消了声,只看画面儿。而从他坐的角度,是看不到电视屏幕的。而他那一杯XO,已经饮光了。

  室内一时就很静。

  大约过了半小时,但听他小声说:“我可以再来半杯么?还要XO。”我说:“没人侍候你。”他沉默片刻,怏怏地嘟哝:“那就算了。我自己懒得起身。”我装没听见,不予理睬。

  又过了半小时,他言不由衷地说:“我看我还是走的好。”——语调由怏怏而悻悻了。

  我说:“我看你也还是走的好。”

  于是他就笨拙地站了起来,缓慢地向门口转过身,刚迈出一步,却收回了脚,仿佛不经意间想起了似的说:“哦对了,主任,你顺便把这个也签了吧!”

  他从兜里掏出一页折了几折的纸,迈着巨熊似的步子走向我,将那页纸递至我面前。肩负鳄鱼尾巴的沉重,使他在室内的行动姿态总像九旬老妪。

  我问:“这是什么?”

  他说:“就是那个那个……你看一下不就知道了嘛!”

  我展开一看,是一份电脑打的证据书。字不多,但极大,寥寥的几行,清清楚楚地阐明他对“义尾厂”合法拥有百分之十的股份。

  原来老家伙的目的在这儿!

  “我的名字,我已经签上了!你的名字,早晚也得签上。我想还是立个证据好。免得以后纠缠不清是不是?”

  已经答应了的事儿,拒签是寻找不到正当理由的。但我是多么他妈的不情愿啊!

  我说:“老苗,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儿!不就百分之十的股份么?我当面答应了你的还能反侮么?可我刚放下笔没多一会儿,刚有情绪看看电视,你怎么就怎么就……”

  老苗说:“签吧签吧!不就签个名嘛!也就打扰你几秒钟嘛!”

  于是我趁他说话的时候,暗中挪了挪屁股,将笔坐在了屁股底下。接着装作找笔:“笔呢?我的笔呢?没笔你叫我怎么签哇!”

  他说:“我带了我带了!”

  他从内衣兜取出笔递给我,那副表情仿佛在说:“防着你这一招呢!”

  我万般无奈,只得接过笔,潦潦草草地签上了我的名……

  老苗走后,我用电子计算器计算了半天。越计算越糊涂,最终也没搞清楚我每年可能从“义尾厂”的利润中划归自己名下多少钱。欣赏着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的“义尾厂”蓝图,我觉得我将要兴建起来的仿佛更是印钞厂……

  市委书记和市委副书记就是有区别。韩书记来视察那一天更热闹。除了带来的记者比曲副书记视察那一天带来的多,还带了一批大小“公仆”。

  韩书记也对我大加赞赏和鼓励。也做了重要指示。也当面对我表示了支持。他表示支持时郑重地说:“我代表市委和市政府……”

  曲副书记视察那一天就没这么说。也没资格这么说。

  我当然和韩书记也单独照了像。

  每名记者和每位“公仆”,当然也都领了礼品袋儿。因为曲副书记要求我预先做好精神准备,所以礼品袋儿的内容比上一次更实惠。其后浩浩荡荡去“轻松”一下的地方更高级。

  大家洗桑那时,韩书记指名要我到他的单间陪浴。我内心里虽然备感宠幸,但瞧了他的秘书一眼,一时不便表态。我觉得那小伙子一定会认为,陪市委书记洗桑那应该是他的特权。我怕我太喜形于色,他有特权被侵犯的想法。不料他极爽快地说:“那我自己再开一个单间就是了。梁主任,韩书记可就拜托您照顾了。韩书记有腰腿疼的毛病,您别忘了替我为韩书记按摩按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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