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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巴_梁晓声【完结】(57)

  众人笑闹一通后,小吴站了起来,说他要献给大家一首歌,为大家助助兴。于是众人鼓掌。于是他手持音筒,清了清嗓子,有姿有态地便唱。他唱的是很火了一阵子的流行歌《妹妹坐船头》。唱到“待等日落西山后”一句,女子们一齐亢奋地接唱“让你亲个够!”——并都将自己的一边脸腮,朝邻座的男人们凑过去。于是一片亲吻发出的咂咂之响。有那男人身旁没有女人凑过脸腮,便使劲儿嘬自己胳膊,发出比亲吻更响的声音……

  小吴唱罢,我亲自上前向他献了束花。

  我说:“吴副主任,好嗓子啊!”

  他一愣,仿佛奇怪我怎么不叫他吴秘书而叫他吴副主任。我看出他纯粹在装傻。

  我又说:“本人竭诚地欢迎你呀,今后咱们就并驾齐驱了!”

  他将我扯到一旁,闻了闻花,抬眼,问:“韩书记跟你商议了?”

  我从那花束上掐下一朵儿,也闻了闻,插在西服兜上,双手往后一背,阴阳怪气儿地回答:“我配和市委第一书记商议什么事儿么?他作决定,我服从就是了。我今天回去就为你布置一间办公室。办公桌之类的,是你亲自到市场去挑选呢,还是由我代劳?”

  他说:“由你代劳吧,由你代劳吧!”

  我转身欲走时,他扯住我又说:“你正我副,并驾齐驱我是不敢当的。同舟共济吧!”

  我说:“既言同舟共济,也就意味着要同甘共苦喽?”

  他说:“那当然,那当然!”

  我心中暗骂——王八蛋!万事开头难,老子白手起家,仅凭三拳两脚艰苦创业的阶段闯过来了,今后几乎全是顺顺当当地享受成功果实的日子了,你他妈还和我扯什么共苦不共苦的?分明是斜插一腿,只求同甘!

  我坐到一个幽暗的角落吸烟。我是主人,众人是客。大家不走,我是不能走的。没谁言散,我这主人也不能第一个言散。都是些鬼小精大的男女。照应不周,就会耿耿于怀,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勾结,给你来个冷箭齐发。我既开销了一大笔钱,自然是要硬陪到底,哄他们个满意的。

  四周不知为什么静了。我左顾右盼,见些个男女们一双双一对对的,皆在幽暗的烛光之下用尾巴亲呢。一些人在把玩对方的尾巴,在用脸腮偎贴对方的尾巴。而另一些人,在用尾巴绕住对方的脖子,尾巴梢儿在对方脸上轻轻抚爱不止。也有男人的尾巴,像宠物似的,在女人怀里生动地活跃着……其状其态,狎邪百种,亦美亦丑。令我望着血脉贲张,想入非非……

  我身子往下一缩,头往沙发背上一仰,只得努力排除淫念,按捺下心头发情之鹿,紧闭了双眼,索性打盹儿。

  我觉有一条不知什么样儿的尾巴,毛茸茸地触我的一只手,接着又爬上我脸,挑逗得我脸上痒痒的。我不睁眼,佯装睡实了。那尾巴觉得索然,不轻不重地抽了我的脸一下,没意思地离去了……

  一会儿,又有一条尾巴爬上了我的脸。凉森森的。光滑滑的。像蛇尾。但又决不是蛇尾。它将我的脸冷熨了个遍,最后歇在我额上。我觉得额上仿佛被压了冰袋儿。又朝下一降,伏在我的两眼上。我觉得一股森凉,渗透眼皮,冰着我的双眼球几。那感觉倒怪舒服的。我仍不睁眼,发出逼真的鼾声。一边暗自想象那究竟是一条什么尾巴……

  我不是一个性冷淡的男人。也绝没修炼到坐怀不乱的禁欲程度。再说我干嘛要禁欲呢?如果连色性之欲都自行的修炼无了,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情趣呢?但我又的确是在竭力克制着性的冲动,才抵挡住了先后两条尾巴的主动挑逗和示爱。

  列位,我是自惭形秽呀!女人以尾巴向我进行挑逗和示爱,作为一个男人,尤其作为一个今朝买单的主人,我岂可不向对方展示我的尾巴?但我一想到女人们都是怕耗子的,我那耗子尾巴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对方以尾亲押,我不出尾奉迎,以亲悦亲,以押悦押,不是大无礼了么?而她们一旦由于害怕耗子尾巴,惊恐大叫,我这主人岂不顿陷尴尬境了么?

  列位,我是只好不睁眼,只好装睡实了呀!

  再说,我心里也清楚,我这等一个身材瘦小,其貌不扬,全无半点儿风度可言的男人,女人们的主动挑逗和示爱,还不是冲着我所掌握的职权和我所能支配的金钱么?常言道,男人想入非非,不进心房,便进牢房。倘我随时随地一点儿也经受不住女人的尾巴的诱惑,一不留神便被她们进而诓人她们的心房,我可能也就永远也干不成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了!今天一个女人向我要车,明天一个女人向我要房子,我招架得过来么?何况我闭着双眼,也不知先后主动挑逗和示爱的究竟是两条什么尾巴,万一我一睁开眼睛,见是我讨厌的甚而是我所害怕的尾巴,我失声尖叫起来,陷对方于尴尬之境,岂不更糟么?

  “哎呀!蜡烛烧了我的尾巴!……哎呀!你他妈的别用脚踩呀!……”

  正想着,糟事儿发生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引起一阵骚乱……

  “别用脚踩!别用脚踩!用酒水浇注!”

  “哎呀哎呀!疼死我啦!”

  “你他妈的猪脑子啊!干嘛往人家着火的尾巴上浇酒哇!小子成心的吧!”

  “快拿几瓶矿泉水儿来!快,快!”

  男人们见义勇为地围拢过去,纷纷献计献策……

  赖在我脸上那条凉凉森森的光光滑滑的似蛇非蛇的尾巴,终于也经不住那边的意外事件的吸引,从我脸上溜下去了。

  “我知道您在装睡!”

  那尾巴的主人甩下了这么一句失意的话。而我,则渐渐由装睡真的睡着了……

  我醒来时,见一位小姐站在我面前,手拿计价单。她礼貌地说:“先生,您要不要过目一下?我们经理交待,现金或支票都行……

  我推开她那只拿着计价单的手,没好气地说:“我刷卡!”

  ……

  13

  我和韩书记的合影,也挂在我会客室的壁上了。悬挂在我和曲副书记的合影的前边。我早已学得考虑周到了,晚上给曲副书记打了次电话,请他谅解我的过分功利主义的做法。

  曲副书记说:“哎,谈什么谅解不谅解的嘛!我还正要提醒你这么做呢!革命的功利主义,在什么时候都是无可指责的。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再去你那儿,见了会感到不安。韩书记再去你那儿,见了会产生不快的想法。那么对我,对韩书记,对你,而主要是对我们的事业,就都不好了!你是越来越成熟了,我很替你高兴呀!”

  “我们的事业”五个字,使我备觉亲切。

  我说曲副书记,谢谢您的夸奖。说您能这么想,太使我感动了。接着我问他,是否知道小吴要派给我当副主任的事儿?

  曲副书记说他知道。说韩书记征求过他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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