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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说_梁晓声【完结】(24)

  幸而有秘书一次次巧妙配合地扯他,老雕塑家一大番热情洋溢而又真诚之至的称颂性质的发言,一次次几乎被打断却又根本没被打断,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之中结束了。

  真的,比起聆听领导干部们的发言,普遍的人们,还是更乐于听听搞艺术的人对人对事说些什么。同样是称颂之词,只要不太肉麻,人们的心理那还是易于接受的。搞艺术的人嘛,表达对人对事的看法,往往很浪漫色彩的。人们这么一想,也就不太计较搞艺术的人对人对事的看法是否言过其实评价过高了。再说,什么为实?眼见为实嘛!他们认为他们的眼观望得真真切切——人家老雕塑家的发言,那可不是预先有所安排的一种发言啊!更不是场面上司空见惯虚与委蛇的一种发言啊!人家那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之下发乎其情,情之所至的一种发言啊!一种激动起来了,有话要说非说不可的即席发言啊!他们既不反感他的称颂性质的发言,又宽厚地认为那只不过是太个人化太浪漫色彩的表达,也不计较他用词的得当与否,评价过高与否,人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大受影响了。

  “儒商”这类商人,在中国是被传说得很多,而实际上很少很少的一类商人。现在,那一天,在本省出现了一位!一位真正称得上是儒商的商人。本省一位几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标清流的老雕塑家,以亲身之感受,深刻之印象,证明了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一位此前大隐隐于市,故而他们没太听说过的其貌不扬的老板,乃是一位当得起“儒商”二字的商人……

  人们相信老雕塑家的话。起码比对某些官员的话相信,更比对某些传媒的话相信。现而今,某些官员一说某位商人的好话,即使那真是一位本本分分的商人,一位儒商,人们内心里的想法也就复杂了。适得其反,真儒也难儒了。而传媒要是称颂商人呢?大多数人直接的想法是——贱!嫌贫爱富!

  人们经久不息的掌声是相当由衷的。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他们自己的耳自己的眼所鼓的。他们的耳朵对于发乎真情的话语已经久违了。他们的眼看到的是一位其貌不扬,而且显然文化也不太高,基本上没什么好气质可言的儒商。

  早些年的咱们中国人,对金鼎休闲度假村老板这一类商界人士,那是全没半点儿好印象的,甚至往往是轻蔑的。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们不那么体面的“出身”,比如可能是更早些年的“倒爷”、“掮客”之类的人;或者联想得更糟……

  现而今呢,相当年轻的商人出现了,形象也特别好气质也特别好修养也特别好学历还特别高甚至还是洋学历洋硕士洋博士之类“出身”的商人渐次产生了,咱们普遍的中国人,于是乎倒觉着还是以前那些也许出身不良的商人更可爱些。

  这也不足以证明咱们中国人多么的古怪。

  事实上,在仅有一点或一两点令我们不得不刮目相看甚或有时候难免会嫉妒一下的成功人士与诸方面都堪称一流种种的好都集于一身的成功人士之间,不管其是成功的商人还是别的什么成功人士,在同一性别的人心目中,那注定了还是前者更容易获得我们的好感。

  那些将人世上诸般好条件都占全了的人,能在世上诸般好事之中游刃有余大获利益的人,在同性别的人看来是讨厌的、可憎恨的。有时那简直令同性别的人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只有在异性心目中才是魅力四射的……

  “这老板人不错,你看他那样子,实实诚诚的!”

  “是啊,不像别的些个老板,刚搞出点儿名堂,积累了千八百万的资产,就一副大亨派头,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你们注意到了吗?刚才咱们文联副主席说他几句好话的时候,他都听得坐不住了。要不是他秘书扯了他几次,他那儿要抢话筒,不让人家把话说完啦!”

  “怎么没看见?就冲这一点,我对他有好感!”

  掌声平息了;老雕塑家坐下了;别桌的人们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老板又往起站,他的秘书不拦他了。他从老雕塑家手中接过话筒,有几分不知所措地说:“我们敬爱的老雕塑家狠狠地飘(表)扬了我一番,让我说什么好呢?我只能说,惭愧,惭愧!除了惭愧,还说什么好呢?倒叫我说什么都不是了!这么着吧,我露一小手,给大家唱支歌儿吧!其实我唱歌儿的水平比我经商的水平那可强多了!……”

  言罢,扯着公牛一般的嗓子吼起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闯呀,

  莫回呀头!……

  他唱歌儿的水平实在难以令人恭维,却勇气可嘉,唱得别提有多投入了,感情充沛,底气也特别充沛。虽然每一句都走调,但每一句都吼得震耳欲聋。

  吼完最后一句,他那一张浑圆的黑不溜秋的脸都憋紫了。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夹杂着哄笑。

  气氛一时变得活跃起来,连与之同桌的半大不小的几位公仆,也放下了一个个一直绷着放不下来的那一股子当公仆当久了的矜持劲儿,齐声大叫——“好!”

  在掌声、哄笑声和喝彩声中,有位三十多岁、在女性中其貌不扬婚否无人知晓的女记者(虽说现而今咱们中国未婚男女的比例是1∶4,男四女一,但某个男人决定和那样相貌的女人结为夫妻,也还是需要非比寻常的道义精神的。)情绪极为波动地也是情不自禁地说:“我喜欢他!我他妈非得采访他不可!”

  四周男女,皆因她的失态和她那一句“我他妈”瞠目结舌。

  她却不管不顾,一起身便跑向老板那一桌,一手拿笔,一手拿小本,迫不及待地嚷:“我要采访你!我要采访你!你太征服我了!”

  老板朗声笑道:“我不接受采访。我从不接受采访。我可不需要炒作浮名!”——他接过女记者双手呈递的名片扫了一眼,又正色道:“你高抬贵手,你笔下积德,千万别在你们那份八卦小报上登出我的名字贩卖我那点子如何发迹的破事儿!”

  见女记者被噎得直翻白眼,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又一臂搂住她肩,嘴凑其耳却高声大嗓地说:“对不起啊,我是个粗人,喜欢直来直去的。要是你听不惯,多担待啊!吃东西去吃东西去,这么丰盛的宴席,你不大饱口福,着急忙慌采的哪门子访呢!”

  女记者从没被那么不客气地拒绝过,很尴尬,泪盈盈的,快哭了。

  “请请请,先归座,归座,我陪你吃点儿什么。哎你也给我个面子嘛!”

  于是挽着女记者,一同走向她的座位。

  立刻有人拖过一把椅子,表示欢迎地请他坐下。

  老板一落座,抓起双筷子,这样那样,就不停地往女记者碗里夹,并且说:“同志,有点儿雅量行不行?别那么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你要是非想完成点儿什么采访任务呢,那你一会儿就去采访我小蜜!我那点儿经历,她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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