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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说_梁晓声【完结】(57)

  于是二人的目光都落在电话上了。

  电话连响数声,赵慧芝伸手缩手,想拿起又不敢拿起,似乎那不是电话,而是一颗定时炸弹。

  王启兆忍不住说:“您毕竟正在值班,接,肯定比不接要好……”

  赵慧芝这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电话。

  “对,是我……”

  接着她就嗯嗯啊啊起来。

  王启兆察颜观色,想要听出点儿什么,却什么也听不出来,急得抓耳挠腮。

  她感觉到了他那种迫切的目光,竟站了起来,一转身,背对着他了。

  赵慧芝又嗯嗯啊啊了一阵,终于放下电话。她放电话时仍背对着王启兆。之后低下头,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王启兆望着她背影,屏息敛气。

  那一时刻,办公室里静极了,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慧芝长出一口气,终于缓缓地向王启兆转过了身。

  她们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也不看盾王启兆,自言自语的说:“是胡崇汉打来的电话。他了解到了确定的情况。看来你分析的对,发生在顺安县城里的事件,是和我们毫无关系。”

  由于起初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此刻余悸未消,连对胡副市长她也干脆直呼其名了。仿佛破坏了她好心情的责任,对方也是有一份的。而且,她也“我们”起来了。仿佛可以那么说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特权,王启兆是根本不配也那么说的。

  然而王启兆咧嘴笑了。和她相反,他的种种不好的心情,此时也一扫而光,荡然无存了。他自从进入她的办公室以后,第一次有心思将目光望向了窗外。接着,往回一收,落在他送给她的腊梅和水仙上。

  他谄媚地说:“你将那两盆花待弄得可真好!”

  斯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外面的寒风止息了,办公室里的阳光更加明耀了。

  王启兆内心里也充满了阳光。

  一颗心业已笃定,他倒盼着快点儿结束谈话;快点儿回到他的汽车里,回到郑岚身边去;快点儿将自己又充满的阳光的好心情带给予她了……

  赵慧芝放下手臂,重新坐在椅子上,身子朝后仰,舒服地靠着椅背,语调不紧不慢地又说:“有些具体的情况,对于你也就不必非得保秘了,免得你大难临头似的。顺安县城里的事件是这么引起——昨天夜晚县公安局刑侦科一名姓张的副科长带着二男一女两名手下……”

  王启兆说:“我知道那个张副张长……”

  赵慧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打断我的话干什么?如果你自己什么都知道了,你还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您接着说,您接着说……”

  王启兆赶紧显出卑恭之相。

  赵慧芝就接着说道:“他们公安局的四个人,在县城里最好的一家饭店,叫什么‘红楼酒家’里,和老板发生了暴力冲突。那一句女警被扣留了,结果县公安局就去了更多的人。而老板胆大包天,居然用自制的枪支打死了那一句女警,现在正与一句同伙驾车逃亡。那名小保姆,是那个张副科长的枪支走火打死的。至于那一个孩子的死因,现在还不太清楚……”

  把个王启兆听得顿时心惊肉跳,面如死灰!

  他心里的阳光完全消失了,变为一片黑暗了。

  此时他才有点真正地明白了——为什么许多人直扑他的度假村而来进行破坏。

  这座城市有数座跨江大桥。

  最后竣工也最新启用的一座江桥,相对应的乃是城市的一处边缘。隔着冰封的江面,从彼岸望过来,城市的灯光显然疏少了许多。

  那是远离城市喧嚣之声的彼岸。即使白天亦如此。即使昨天——三十儿的夜晚,一阵比一阵密集的爆竹声,在江的这一段彼岸听来也是依稀的、遥远的。

  而此刻,这里是静谧的。

  风势傍晚收敛了。

  此刻这里只能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在光秃秃的高树梢头和干枯得极其锋利的草尖上掠来掠去的声音。那是寒风的残势不情愿消失而去的幽啸。不定什么时候响起,不定从哪儿传来。像是伏敌相互进行联系所吹的口哨。它刚一引起人耳的注意,人耳刚一打算捕捉到它的方向,它却消停了。

  于是四周又开始静谧着。

  这里沿岸排列着十几幢小小的木板房,造型各异。若在白天,颜色也不同。它们有的有主,门上钉着写有主人姓名的木牌,还一一落着锁。有的却没主,门已脱轴了,或歪斜敞开着,或干脆倒在了门前的雪地上。

  它们属于本市的钓鱼爱好者协会。

  若在夏秋两季,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那儿的岸边总是少不了垂钓者或立或坐的身影。白天小房子的烟囱会冒出缭绕的炊烟,意味着有刚从江里被钓到的鱼儿可怜地成了锅中之物。晚上小房子的窗口发散着光亮,或拉着窗帘,或没拉,人影绰约。如果拉着,意味着里边并没有鱼在遭受苦难,而是有人在享受快感……

  钓鱼爱好者们既然深爱此道,那么在冬季里也是兴趣高涨的。

  江面上这儿那儿凿穿了冰层的一些钓口便是明证。像江面这个大棋盘上仅剩数子的残局。怕发生意外有人掉下去,每一个钓口都用环状的铁刺障碍围住着。

  此刻,江面上只有一个人。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冰上盖雪的江面。

  他显然不是一个垂钓爱好者。

  因为他没带任何一样钓具。

  他仿佛是为了观赏满天星斗才仰躺在那儿的。

  在他和一个钓口之间是铁刺。月光使每一个铁刺的尖端都寒光闪闪。

  那钓口的直径宛如缸口。结了一层薄冰。在一米多厚的冰面下依然故我地涌流着的江水,似乎企图从这个冰面最薄脆之处往上翻溢,致使刚结满的那一层薄冰不时地微微浮动一下。

  然而水既已结为冰,往往就变成水的克敌了。

  薄的冰仿佛具有某种韧性。它靠了那特殊的韧性,尽管危机显见地伏动着,却就是不再轻易破裂了。似乎要向江水证明,它结为冰的天然使命正是防止江水向上翻溢。

  那个钓口还证明,尽管这一个夜晚是大年初一的夜晚,但还是有一个酷爱垂钓的人刚刚离去。

  那人大约是用钓竿的握端在深雪上画写出了四个大字是——“命中注定”。

  不知那四个字意味着他满载而归还是一无所获。

  仰躺着似乎在观赏星星的人,走到这儿发现了那四个字,于是就选中这儿仰躺下去了。

  他正好躺在了“命”字的上下结构之间,如同是那个“命”字粗而短的一横。

  他是王启兆。

  “无处可去”这一句话,对于身无分文的乞丐意味着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对于真正的流浪汉却意味着天下之大,可处处为家,流浪到哪儿算哪儿,走一步看一步。很随便的那么一种态度。此种态度也堪称是一种人生的哲学。其玄妙之点在于,相信“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故流浪汉们虽也沿途乞讨,但与乞丐们相比,骨子里却总是多多少少透着份儿达观甚至没什么来由的乐观的。同是“无处可去”这一句话,对于亡命之徒,比如王启兆的小舅子之类,则只能意味着是“无处可逃”的别一种说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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